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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大赢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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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水井,天已黎明,众人游目四顾,只见自己身在一处枯井旁,附近轻烟薄雾、朦朦胧胧,依稀可见是条陋巷,想来此地已在城内了。

卢云暗暗颔首,看这地下水脉如此错综复杂,这‘义勇人’平日定是来无影、去无踪,也难怪以‘镇国铁卫’的天罗地网,却也拿之莫可奈何。

时在清晨,昨夜又是元宵,百姓自起的晚,四下全无行人。众人都是一夜未睡,阵阵寒雾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转看阿秀与胡正堂,却都还着昏眠穴,睡的鼾声如雷。

眼见灵智两手空空,帖木儿灭里便将小孩儿递给了他,道:“两位,在下俗务缠身,恐怕得先走一步了。”卢云忙道:“将军还有事?”灭里了头:“我得回去驿馆一趟。”正要迈步离开,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卢参谋,你认得许多怒苍好汉,对么?”

乍听此言,卢云不觉咳了一声,道:“是……算是认识吧。”灭里道:“那就好,你若是见到了怒苍的人马,劳烦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们。”说着解下背后行囊,从里头取出了一幅滚动条。

卢云心下一凛,道:“这……这是什么?”灭里道:“这是公主送给怒王的礼物。我腊月时前去江南,便是为了转交此物而去。”

按‘琦小姐’所言,公主之所以遣使会见怒王,便是为了警告大掌柜。听得此物竟是公主给怒王的礼物,卢云居然不自禁的紧张起来,他接过了滚动条,密声道:“可以打开么?”

灭里了头,示意请便,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便将滚动条展开,却见这滚动条是一幅古画,颇见残旧,画中绘了一名男子,身穿戒装,腰悬宝剑,约莫三十六七岁,容貌俊美秀气,赫然便是杨肃观本人!

卢云咦了一声,灵智也是微微一奇。两人不禁对望了一眼。卢云喃喃地道:「这……这是公主送给仲海的礼物?」灭里静静地道:「正是,那时我见了这幅画,心里也觉得奇怪,可公主不愿多说,只要我设法交给秦仲海,说他只要看到东西以后,自会来与她相见。」

这幅画甚是奇怪,看纸质泛黄,当有不少年月,可不知为何,画中人的容貌却与杨肃观一个模样。莫非公主另有什么妙计,又想安什么天下了?

众人经历了一夜劳顿,早已思绪纷纷,自也无力再深思什么。一片静默中,灭里拱手道:「卢参谋,我这几日恐怕不可开交,这事就劳烦你了。你午后若是没事,欢迎来汗国驿馆小叙,在下备酒相待。」他双手交叉胸前,向卢云、灵智各行了一礼,便已转身离去。

卢云目视灭里离开,低声便问灵智:「大师,他是去找公主么?」灵智道:「那倒不是。他是去安排接风洗尘之事。」卢云茫然道:「接风洗尘?汗国有要人来京?」灵智叹道:「达伯儿罕的长子,太子喀拉嗤亲王驾到。」卢云皱眉道:「兵荒马乱的,他来做什么?」

灵智道:「朝廷下个月便要举行立储大典。亲王是应正统皇帝之邀,前来京城观礼的。」

卢云心下一凛,道:「朝廷要立太子了?」灵智道:「这就是朝廷人口中的【立储案】,倘无意外,正统皇帝这两日便要召见八王世子,开始挑选储君。」

听得朝廷要立太子了,卢云却不甚关心,倒是公主行踪不明,届时帖木儿灭里给亲王追问,却不知要如何交待了?他叹了口气,正要再说,却听灵智道:「卢大人,老朽这儿也还有事,恐怕也得告辞了。」

卢云讶道:「大师也要走了?」灵智道:「是。老朽得回红螺寺了。」

卢云茫然道:「红螺寺?大师在那儿挂单?」灵智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去看着公主。」

卢云啊了一声,方知公主人在红螺寺,正要再问,灵智却已欠身道:「大人这几日若有什么大事,请来红螺山脚的【紫藤茶棚】留个口信,老朽自然知晓。」说着把胡正堂交了过来,欠身道:「卢大人,这孩子便劳烦你送回去了。」合十为礼,便已飘然离去。众人一个接一个,全都走得一乾二净,却把两个小孩扔给了卢云。可怜他满面惊呆,委实不知如何是好,忙喊道:「大师!等等!这两个孩子怎么办啊?」那灵智身法好快,转过了街角,便已消失无踪。

卢云自从面担失落后,虽说身无长物,却也自由自在。谁得一个晚上过后,竟是左手提阿秀,右手抱正堂,腰上悬剑,衣带里还插着一幅卷轴,不免如老牛拖车,浑身都不对劲了。他望着手上的小阿秀,心下暗暗叹息:「怎么办?我该怎么安顿这孩子?」

那胡正堂无须多管,只消打听他家所在,朝院子里扔去,便算了事。可阿秀不同,他是柳昂天的孩子,七夫人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孤儿。卢云好不容易与他相逢了,下一步却该怎么做呢?

按那琦小姐所言,她想请卢云带着阿秀远走天涯,可此事却怎么做得?这阿秀既然是顾倩兮养大的,便有母子之情,自己岂能随意将之拆散?真要带走他……就得连顾倩兮一起带走…

身上热血微微沸腾,好久没有这般充满希望了。想起义勇人首领的付托,卢云却又不由满心烦乱,他走到了陋巷一处角落,把两个孩子放落,自己也坐了下来。

时在清早,风停了,雪也停了,露出了深邃青天。卢云仰望东方朝阳,心中也是思万千。

刺杀杨肃观……他死了,许多事情就好办了,可这事能做得么?卢云默默望着天际,嘴角也泛起了苦笑:「这琦小姐还真毒,竟然唆使我去刺杀杨肃观?她却也异想天开,竟还要我找倩兮帮忙下手?他们究竟把卢某当成是什么人?是裴如海、是西门庆?还是什么无耻之徒?」

顾倩兮再怎么说,也是杨肃观抬着八人大轿娶进门的妻子,她若是念念不忘自己,已算不守妇道之至,更何况要她帮着一个外人,刺杀自己的丈夫,别说卢云向以君子自许,纵使他自命为真小人,这等伤天害理、背德忘义之事,却又如何做得?

这「琦小姐」神机妙算,卢云自也不敢轻视她。她曾说自己只消一离开枯井,立时会允诺来当这个刺客,可现下自己早已回到了尘世,却也没改变心意,堂堂的卢云,饱读圣贤之书,他绝不为此无耻之事。

董狐之笔,记载了「赵盾弑君」、赵盾认定自己的君王是个坏人,所以下手杀了他。然而赵盾说君王是坏人,那他自己呢?他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么?抑或是说,杀了君王后,朝廷就能变好么?

不管怎么说,想要杀死君王,全天下都可以动手,却只有赵盾不配。因为这个「晋灵公」就是赵盾自己一手捧起来的,老板干尽坏事,难道赵盾这个伙计不该第一个下手自杀?

回想昨夜情景,卢云更是感慨万千,想当年自己初次拜见柳昂天,那时韦子壮还是头牌护卫,却是多么奉承巴结杨肃观?岂料昨晚摇身一变,居然嚷着要杀死他,再看那灵智方丈,岂不也是一个德行?同门之谊,说抛就抛,师兄弟全是一场空,连一文钱也不值。

说到底,最坏的人是谁呢?倘使昨夜所言属实,杨肃观为人的阴险卑鄙,恐怕远在天下每个人之上,自己若不杀他,倒似没了天理。可自己该如何让公理得偿呢?难不成要倩兮和自己学奸夫淫妇的模样,像个小偷儿一样潜入杨家,当场戳死杨肃观,这便是报应不爽?那自己的报应呢?日后是否又会有哪个男人从家里后门溜进来,一刀戳死自己?而后大声嚷嚷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当真是莫名其妙,一夜之后,自己便成了佛陀在世,好似天下人都等着卢大人拔出剑来,将杨肃观痛快刺死,如此就万世太平了。岂难道这便是什么「最后一卦」?还记得离开枯井时,自己曾要追问内情,那「琦小姐」还不是粗着嗓子,把自己臭骂了一顿?

「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想起这两句话,卢云不由苦笑起来。他低下头去,只见怀里两个小孩儿睡得香甜,看他俩身上还裹着灵智的外袍,兀自抱成一堆。卢云微微一笑,他伸手过去,抚着阿秀的脸庞,轻轻说道:「阿秀,你梦到了谁?你梦里见过卢叔么?」

晨光照下,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当年的小婴儿已然长大了,卢叔叔也已经老了。他凝视着阿秀,心里觉得好安慰,因为他对得起柳昂天,也无愧七夫人亲手的付托,他终于看到阿秀长大了。

卢云轻抚阿秀眉间的玉佩,想到这是顾倩兮亲手缝上的,心里不觉微起唏嘘。

这十年来,顾倩兮是么渡过的呢?十年前他的情郎音讯全无,就此失踪。其后她的父亲更触怒了当今,以致身系囹圄,最后更撞死在狱中,可怜她连着失去至亲挚爱,沦落成卖浆女,如此艰难处境,家门口竟还给人搁来了一个襁褓,硬逼她强忍哀伤,抚养这个孩子长大。

惨了,自己身上带剑,阿秀与胡正堂也是来历不明,看来自己必然嫌疑重大,八成要给逮补了,卢云满心苦恼,却又不想殴打官差,正烦乱间,却见一名官差瞪凸了眼,只在看自己手上的纯金令牌,寒声道:「大……大……」

卢云吃了一惊,拿起手上令牌,道:「你认得这东西?」那人身上微微发抖,竟是说不出话来,另两名官差却是提气暴吼:「你这人形迹可疑!站过来,咱们要搜你的身!」身字才出,竟又多了一声「啊」,只见两名官差翻起白眼,后颈上竟给人用手刀斩落,居然昏了过去。

背后那官差出手了,他打昏了同僚,却还不敢说话,只跪下地来,向卢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跟着朝自己的嘴指了指,哭丧着脸,拼命摇手,这把两个同伴扛在肩上,落荒而逃。

眼看遇到了天大的怪事,卢云自是瞠目结舌,他低下头去,反复察看手上的令牌,满是错愕中,好似成了傻瓜。

又来了,这「灵吾玄志」又发功了。这封信尚未裁开前,已让自己吃遍京城不付钱,赚了好些便宜,熟料里面的令牌一出,更让官差磕破了头,卢云呆呆看着手上的金牌,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这是玉皇皇帝的圣旨,还是如来佛的令符,否则哪来这天大的法力?

正呆想间,天色越来越亮,街上行人慢慢多了起来,买早的、倒夜壶的、闲晃谈天的,一个个都走上了街,眼看陋巷口站着一名神秘男子,头戴大毡,腰悬宝剑,手持金牌,脚边却还倒着两个小孩,死活不明,不免多看了几眼,窃窃私语。

卢云给百姓瞄了几眼,自知此地并非久留之地却也该送阿秀回家了,想起此行若是运气不坏,说不定可以撞见顾倩兮贤慧煮早饭的模样,心头竟是一热,可转念想起义勇人首领的请托,心里却又一凉,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

卢云沈吟半晌,忽地失笑摇头:「我可傻了,这两个孩子少说也有十岁了,难道不会自己找路回家么?」当下提起手掌,朝阿秀与胡正堂身上一拍,功力到处,已然解开他俩的穴道,随即掩身躲起,打算暗中保护。

「还要睡……」两个小孩子抱做一堆,死赖着不醒,卢云没养过小孩,自不知有这等怪事,也是无计可施,只能运起了毕身功力,隔空出指,瞧瞧有无法子惊醒阿秀。

「有蚊子……」卢云没练过劈空掌,指力也不大行,只见阿秀迷迷糊糊地搔了搔屁股,正发痒间,忽听耳中听来细细蚊鸣,那蚊子细心叮咛:「小弟弟,学堂要开课了,快起床吧。」听得此言,那阿秀立时睁开了眼,大声道:「孟夫子!」

胡正堂哈哈欢笑,喘道:「别搔了、别搔了,我说、我说。」阿秀收住了手,喝道:「快说!」胡正堂见他不搔痒了,正要闭眼睡觉,却又给阿秀搔得飞了起来,连试数回,屡次不爽,只得大哭大喊:「不要闹了!都是你害的!」阿秀见他好像真的病好了,不由心下狂喜,道:「你会说话了!」胡正堂哭道:「会说话有什么用,我已经不想活了!」

阿秀皱眉道:「干什么?好不容易病好了,怎又不想活了?可是疯病没断根么?」胡正堂又气又恨,大哭道:「都是你害的,你还敢问我?」阿秀讶道:「我害你什么了?我是偷了你的钱、还是睡了你的娘?」卢云躲在暗处偷听,听这阿秀说话比大人更坏,不由暗暗摇头,打算把他的恶行抄录下来,暗中设法交给顾倩兮。还在想该如何通风报信,那胡正堂却又「呜」地一声,泪水扑飕飕地直落下来,哽咽道:「阿秀……年已经过完了,对不对?」

阿秀叹道:「废话,人生漫长哪。」胡正堂戟指哭骂:「都是你害的。我过年前去你家玩一趟,便给你家的臭鬼抓住了,结果我昨晚醒来,年忽然就过完了!连土地公都没办法帮我!阿秀!你还说你没害我么?」

阿秀皱眉道:「什么跟什么?过年时你不是都待在家里么?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胡正堂大哭道:「不记得了!」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我昨晚带你提灯去玩,你也不记了?」胡正堂哭道:「不记得。」阿秀皱眉道:「这么说来,咱们昨夜喝酒打牌、大吃大玩,还叫华妹脱光衣服陪酒,这些事你也不记得了?」

胡正堂呆呆听着,口水直流间,蓦然大哭大喊:「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我也要过年!我也要过年!」

小孩子多半喜欢过年,好容易盼了一整年,谁知过年时却成了失心呆,病好后立时又要上学,任谁也要发狂了。阿秀逗了他一阵,笑道:「好啦好啦,别闹了,华妹还在等我们,咱们快跟她会合吧,先回家换件衣服,下午便要去学堂上课啦。」

「呜呜呜,杀了我吧。」胡正堂抱头痛哭,转身便朝枯井奔去,好似要跳井自杀了。阿秀吃了一惊,赶忙拉着他,惊道:「你干什么?走啦!走啦!」

「你走开!」胡正堂把人推开了,便又趴在井栏,对着深井大声呐喊:「大赢家!」

大赢家……大赢家……井里回声激荡,远远传来,不免阿秀吃了一惊:「什么大赢家?井里有人么?」胡正堂不去理他,只管趴在井边,喊道:「大赢家!我守住了信约,没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大赢家!我发誓向你效忠!你快让我许愿吧!大赢家!大赢家!」

「大赢家!大赢家!」胡正堂追了过去,嚷道:「你们把我抓入牢里吧!」阿秀骂道:「操你的大赢家!你再说这三个字!老子就打死你!」二童打打闹闹,卢云却深深吸了口气,撇眼去看,只见马上乘客并非官差,他们全副武装、身着重甲、腰悬长刀,驾马直朝西城奔去。卢云凝目眺望,但见远处阜城门上有一面旌旗飘扬,见是「正统军」三个大字。

阿秀也瞧见旌旗了,登时讶道:「正统军哪,这是伍伯伯的兵马。」胡正堂还在哭骂:「大赢家!大赢家!快来抓我呀!」此地本在城西,距离城门不过两条街口,阿秀见那儿昏天暗地,必有好事上门,一时好奇心起,忙拉着胡正堂,道:「走,咱们瞧瞧热闹去。」

阿秀前脚一动,卢云满心担忧,即刻尾随,两小一大一先一后,便朝城门走去,方走到羊市大街,便听前方传来喊叫:「军爷!你讲讲道理吧,咱们的店铺就在前头啊,为何不给过去?」

「我要说几遍才够!」远处传来暴躁怒喝:「羊市大街今日严禁通行,你们折回去!」卢云提起足跟来看,只见前方街道站得满满都是人,一名军官暴吼频仍,当街拦路,不放百姓通行,四下则是抱怨四起:「军爷!那出城总可以吧?你让条路出来吧。」

「阜城门关了!」那军官大怒道:「要出城便去永定门!」一名百姓大叫道:「永定门也关了啊!咱们给那儿的军爷赶过来啊!」

听得此言,卢云自是错愕不已,暗道:「莫非封城了?」

正呆愕间,却听阿秀低声道:「走,咱们绕路过去。」说着拉着胡正堂,便从大人脚边钻了进去,窜入一条窄巷,卢云见城里乱了起来,也是怕阿秀出了什么事,霎时便也急起直追。

那阿秀人小鬼大,虽在小孩迷路的年纪,却晓得不少怪门道,看他一路拉着胡正堂,东拐西转,专在羊肉铺里的小巷来走,卢云不想跟得太近,却又怕这两个孩子遇险,只得装成路人的模样,自在背后尾随。

不旋踵,三人先后穿出了窄巷,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废弃城墙。

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蒙古旧墙。」北京又称大都,辽代时古称南京,更古时称为幽州,历代以来城墙增修扩建,严密异常,看这处城墙生满青苔,当是蒙古人修造的旧城段,倚于新城之内,尚未拆除,没想给阿秀找到了。

那阿秀熟门熟路,来到废城,只管拔腿狂奔,来到一段城梯,正要上去,却给胡正堂拉住了,骂道:「阿秀!你又想去废城玩么?不怕给你娘骂么?」阿秀道:「谁要玩了?你没见城里大乱了么?我是去打探消息,快走了!」胡正堂哭道:「不要!我要去找大赢家!」

二童拉扯扭打,胡正堂不敌阿秀的怪力,便给拖着走了,卢云看那城梯老旧,险峻滑溜,自是提心吊胆,就怕阿秀摔了下来,只管小心翼翼守在墙下,随时等着半空接人。

好容易小孩来到了城头,一路平安,卢云稍感放心,猛又听得一声尖叫,二童好似遇险了,卢云大惊失色,不待老老实实拾级而上,忙朝城墙一,向上飞起数丈,随即手掌运起来黏劲,朝墙面一贴一压,几个起落之后,便也翻上城头。卢云满面惊怕,凝目去看,却见阿秀与胡正堂躲在城垛处,二童张大了嘴,身子发抖,只望向西方城外,卢云咦了一声,还不及转头来看,猛听耳中传来一声号令……

「正统军……」

「呒呜……呒呜……」城外唢呐高鸣,震动云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便也转向西方去望。

时过黎明,天光大现,从这处废城向西远眺,只见城外竟是一列又一列行伍,兵将全数身着重甲,返照辉光,映得城头上雪亮一片,卢云眯眼了望,依稀可见城下数组长达十里,自西而东,共分四大阵,各以旌旗为志,见是「北平」、「北定」、「北威」、「北宁」四镇,营号「居庸」,总军号为「正统」。

嘎嘎……嘎嘎……阜门前传来重物压地之声,石轮碎响,但见一架又一架投石机给兵卒拉出来了,随后马匹啡啡喘息,拉出了一排洪武巨炮,至少有百二十门,每百尺架设一座,自让阿秀与胡正堂看傻了眼,寒声道:「看……大炮哪…」

昔日柳昂天手下有一批军马,长驻居庸关,为天子看守北疆,十年过后,这批兵马转为伍定远麾下的「北关四镇」,人数之多,少说有十万大军在此,望之气势磅礴,前所未见,阿秀、胡正堂等小孩从未去过战地,见得如此壮观景象,自是飕飕颤抖,又兴奋、又害怕。

两小一大站在废城头,眺望西方,忽然间,极远处来了一个小黑,卷起了一道浓烟,它越奔越近,依稀看去,竟是一匹快马狂奔而来,卷出了黑龙似的风天砂,马儿尚未抵达本阵,马上乘客已然举起了唢呐,向天吹鸣。

「呒呜……呒呜……」声响越来越大,城下八千唢呐一只一只呼应,呒呜……呒呜……那声浪如同排山倒海,让阿秀与胡正堂一齐掩上了耳孔,面色骇然。

轰隆咚咚……轰隆咚咚……唢呐声响过,战鼓响起,只见阵地后方一人翻身上马,喊道:「弓箭手——上前布阵!」大批兵卒缓缓向两翼分开,全数背负铁弓,腿缚箭筒,便也露出了中军的铁甲骑兵,更背后则投石机、洪武炮、守住了西城阜城门。

晨光映照城下,但见几名指挥来回驾马狂奔,中军一人却始终坐在马上,他面城下大军,身穿重甲,跨鞍不动,卢云眼里看的明白,那人正是巩志。

卢云少说十年不见巩志了,可此时乍然一见,还是让他认出人了。这人确是巩志无疑,不过他不再是自己的衙门师爷,而是堂堂「正统军」的大参谋,看他此际双手抱胸,气凝如山,那模样真是战地沙场的常客,不知打过了多少硬仗。

西方草原辽阔,正统军已然布置了阵式,渐渐唢呐已歇、战鼓止息,什么也听不到了,忽然间,天地交接处飘起了烟尘,朦朦胧胧,像是有什么东西逼近了。

卢云心头怦怦直跳,阿秀与胡正堂也看傻了眼,正瞧间,大地远处忽起雷鸣。

轰隆隆……轰隆隆……惊心动魄的闷雷响起,漫天尘暴之中,西方远处奔出了千军万马,数组之大,放眼望去,全是奔驰快马。阿秀毛发直竖,正要拉着胡正堂躲到城垛下,忽然之间,一面旗帜飞入眼中,登让他戟指狂叫:「勤王军!是勤王军来了!」

天边远处飞来第一面幡帜,见是「虎威」,其后是「龙骧」、「豹韬」、「凤翔」……正中旌号「骠骑三千营」,总军名「勤王」,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勤王军-骠骑营」,旗下三十万重甲骑兵一字排开,便得如此惊动之威。

「勤王军」的重甲骑兵归来了,这阵式远比「正统军」更为庞大,放眼望去,至少数组二十里,不过巩志并未挥旗传令,「北关四镇」也依旧按兵不动。看得出来,他们还在等待「骠骑营」后面的东西。

卢云掌心隐隐出汗,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嫌此地还不够高,眼看城上还有一座敌楼,当即翻身上去,立于敌楼上,眺望远方。

在卢云的注视下,铁甲骑兵益发逼近京城,却于此时,猛听远方传来悲声长啸,如此呐喊:「武兴内团营——掩护全军!」

阵阵风砂中,西方远处来了比「骠骑三千营」更巨大的东西,只见沙暴中奔出了一拨人海,数组长达百里,直向天子脚下而来,看他们人人相互扶持,有的跑、有的走、有的喘、有的手持铁盾,有的两手空无一物。卢云张大了嘴:「这……这是败卒?」

有人打败仗了,「前锋营神枢」、「内团营武兴」,个个偃旗息鼓,只在仓惶后撤,好似后头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们,沙暴越逼越近,他们也越奔越快,忽然间,队伍最后方现出了一个身影,他身上绑缚绳索,孤身拖着两辆大车,车上躺满了伤兵,至少有百来人。那人却以一己神力拖拉同伴,一步一步向前而来。

「伍伯候!看!是伍伯伯来了!」阿秀与胡正堂激动戟指,全都人叫起来了。蓦然间,巩志招展旌旗,厉声道:「正统军……恭迎大都督回京!」

叮叮当当声响不断,一队又一队兵卒俯身下拜,单膝跪地,腰上长刀触地,发出了清脆声响,但见阜城门下再次擂起来战鼓,阵式中走出了一排战士,列作一字阵。人人默然垂首,手上却牵着一头羊,另一手提着一只木桶,背后却负着一柄大砍刀。

咩……咩……羊儿惶惶害怕,城头上的阿秀与胡正堂也在发抖,城下的刀斧战士也紧泯双唇,默不作声,一步一步行向满天风砂的西北草原、宛如开赴刑场。

「武兴内团营!退向北门!」、「神机皇营、退守南门!」

伍定远开始奔跑了,须臾之间,勤王军向两翼推散,百多万兵卒如海潮裂开,由西方转向城南城北,一时蔚为天地奇观。卢云也张大了嘴,呆呆望着老友拖着两辆大车,押着残兵败部回归。

到底是什么来了?城下十万大军,城头上六双眼精,人人都在等着答案。

轰……轰轰……大地震动了,废墙坠落了砖瓦,四下隐隐晃荡,阿秀与胡正堂也怕得抱在了一起。倏然之间,狂沙混着雪浪飞上天际,扑进了京城,逼得阿秀与胡正堂蹲下身去,遮住了眼皮,很快的,天地远方传来了悲鸣,低沉沉、苦慢慢,如此唱道: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灭里了头,示意请便,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便将滚动条展开,却见这滚动条是一幅古画,颇见残旧,画中绘了一名男子,身穿戒装,腰悬宝剑,约莫三十六七岁,容貌俊美秀气,赫然便是杨肃观本人!

卢云咦了一声,灵智也是微微一奇。两人不禁对望了一眼。卢云喃喃地道:“这……这是公主送给仲海的礼物?”灭里静静地道:“正是,那时我见了这幅画,心里也觉得奇怪,可公主不愿多说,只要我设法交给秦仲海,说他只要看到东西以后,自会来与她相见。”

这幅画甚是奇怪,看纸质泛黄,当有不少年月,可不知为何,画中人的容貌却与杨肃观一个模样。莫非公主另有什么妙计,又想安什么天下了?

众人经历了一夜劳顿,早已思绪纷纷,自也无力再深思什么。一片静默中,灭里拱手道:“卢参谋,我这几日恐怕不可开交,这事就劳烦你了。你午后若是没事,欢迎来汗国驿馆小叙,在下备酒相待。”他双手交叉胸前,向卢云、灵智各行了一礼,便已转身离去。

卢云目视灭里离开,低声便问灵智:“大师,他是去找公主么?”灵智道:“那倒不是。他是去安排接风洗尘之事。”卢云茫然道:“接风洗尘?汗国有要人来京?”灵智叹道:“达伯儿罕的长子,太子喀拉嗤亲王驾到。”卢云皱眉道:“兵荒马乱的,他来做什么?”

灵智道:“朝廷下个月便要举行立储大典。亲王是应正统皇帝之邀,前来京城观礼的。”

卢云心下一凛,道:“朝廷要立太子了?”灵智道:“这就是朝廷人口中的‘立储案’,倘无意外,正统皇帝这两日便要召见八王世子,开始挑选储君。”

听得朝廷要立太子了,卢云却不甚关心,倒是公主行踪不明,届时帖木儿灭里给亲王追问,却不知要如何交待了?他叹了口气,正要再说,却听灵智道:“卢大人,老朽这儿也还有事,恐怕也得告辞了。”

卢云讶道:“大师也要走了?”灵智道:“是。老朽得回红螺寺了。”

卢云茫然道:“红螺寺?大师在那儿挂单?”灵智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去看着公主。”

卢云啊了一声,方知公主人在红螺寺,正要再问,灵智却已欠身道:“大人这几日若有什么大事,请来红螺山脚的‘紫藤茶棚’留个口信,老朽自然知晓。”说着把胡正堂交了过来,欠身道:“卢大人,这孩子便劳烦你送回去了。”合十为礼,便已飘然离去。

众人一个接一个,全都走得一干二净,却把两个小孩扔给了卢云。可怜他满面惊呆,委实不知如何是好,忙喊道:“大师!等等!这两个孩子怎么办啊?”那灵智身法好快,转过了街角,便已消失无踪。

卢云自从面担失落后,虽说身无长物,却也自由自在。谁得一个晚上过后,竟是左手提阿秀,右手抱正堂,腰上悬剑,衣带里还插着一幅卷轴,不免如老牛拖车,浑身都不对劲了。他望着手上的小阿秀,心下暗暗叹息:“怎么办?我该怎么安顿这孩子?”

那胡正堂无须多管,只消打听他家所在,朝院子里扔去,便算了事。可阿秀不同,他是柳昂天的孩子,七夫人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孤儿。卢云好不容易与他相逢了,下一步却该怎么做呢?

按那琦小姐所言,她想请卢云带着阿秀远走天涯,可此事却怎么做得?这阿秀既然是顾倩兮养大的,便有母子之情,自己岂能随意将之拆散?真要带走他……就得连顾倩兮一起带走…

身上热血微微沸腾,好久没有这般充满希望了。想起义勇人首领的付托,卢云却又不由满心烦乱,他走到了陋巷一处角落,把两个孩子放落,自己也坐了下来。

时在清早,风停了,雪也停了,露出了深邃青天。卢云仰望东方朝阳,心中也是思万千。

刺杀杨肃观……他死了,许多事情就好办了,可这事能做得么?卢云默默望着天际,嘴角也泛起了苦笑:“这琦小姐还真毒,竟然唆使我去刺杀杨肃观?她却也异想天开,竟还要我找倩兮帮忙下手?他们究竟把卢某当成是什么人?是裴如海、是西门庆?还是什么无耻之徒?”

顾倩兮再怎么说,也是杨肃观抬着八人大轿娶进门的妻子,她若是念念不忘自己,已算不守妇道之至,更何况要她帮着一个外人,刺杀自己的丈夫,别说卢云向以君子自许,纵使他自命为真小人,这等伤天害理、背德忘义之事,却又如何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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