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保卫京城第八章天机眼看卢云泪流满面,已是泣不成声,韦子壮也不禁百感交集,他擦着眼角泪水,叹道:“起来说话吧。留得老命在,不怕没柴烧。反正姓韦的以前也不是白面小生,烧烂了脸,照样吃喝嫖。”
众人听他言语如此坦然,莫不暗自钦佩。一旁贴木儿灭里便弯下腰来,把卢云扶了起来。灵智取出了一条手帕,便让卢云擦脸。
卢云吹泪道:“韦大哥……你……你的家人呢?他们……他们还活在世上么?”
多年不见,卢云第一句问的便是这个。自让韦子壮大为感激,忙道:“你放心吧。那晚有人抢先一步,带着我的妻小离开北京。”
卢云大喜道:“是谁?”
韦子壮紧紧握住卢云的手,微笑道:“猜一猜吧,我为何会投入‘义勇人’?”
卢云啊了一声,道:“是……是义勇人的首领救了他们?”
韦子壮哈哈一笑,却不多言,只搂住他的肩头,笑道:“先别说我的事了,倒是你呢?听说你这几日邪念顿生,已成武林第一采花淫贼了,是吧?”
卢云微微一惊,道:“什么采花淫贼?此话从何说起?”
韦子壮笑道:“据咱们义勇人的探子回报,好像有人拐跑了一位‘苏夫人’,十来日里双宿双飞,把这美女糟蹋得十分尽兴,可有此事啊?”
卢云愕然道:“苏夫人?谁是苏夫人?”
韦子壮笑道:“苏夫人娘家姓琼。”
听得此言,卢云立时想起了琼芳,随即想起苏颖超,已是悚然大惊:“韦护卫,你……你可别胡说八道,我和琼姑娘萍水相逢,哪有什么私情?”
韦子壮嗔嗔笑道:“好吧,这桩公案暂且压下,倒是杨夫人的事情,却又是怎么回事啊?”
卢云喃喃皱眉:“杨夫人?……这又是谁?”
韦子壮道:“杨夫人娘家姓顾。今晚去布庄买布。”
卢云大惊失色,没想自己在宝庆布庄巧遇旧情人,却给察觉了。颤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此事?”
韦子壮笑道:“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据咱们义勇人的密探指出,听说卢大人的面担还弄丢了,是么?”
对方无所不知,无微不至,当真神通广大之至。卢云神色大窘,面红过耳,已是不知所措,韦子壮附耳道:“别难为情啊,你在水瀑里熬了十年,一原阳未泄,难免神志错乱。我看你还是赶紧去宜花院消消火吧,别老是乱瞄人家的老婆,闹得京城妇女人人自危了。”
杨夫人、苏夫人,全成了枕边人,那是什么模样?卢云面色更窘,忙换了个话头,道:“韦大哥,你怎么知道我会京城来了?”
韦子壮想也不想,径道:“小武在扬州见到了你。”
卢云低声道:“小武?……是崇卿孩儿么?”
韦子壮笑道:“人家都二十来岁了,还说什么孩儿?”
他顿了顿,又道:“过年前小武去了一趟江南,恰巧在那儿遇上了你,此后消息传出,各方人马全知道你回来了。”
卢云了头,原来早在江南便走漏了消息。他沉吟半晌,又道:“我返京时曾在侯爷府上遇见一个高手,身穿黑衣,也是自称为‘义勇人’,这人便是崇卿吧?”
韦子壮道:“没错,你一回京城,便成众矢之的。小武怕你遇上麻烦,便从红螺寺里悄悄跟着你,没想‘镇国铁卫’还是抢先了一步,早派人在侯爷府里守株待兔。”
卢云叹道:“这话倒是,我在侯爷府见到了胡媚儿,她给了我一封信,劝我留在京城当官。”
“当官?……”韦子壮哈哈大笑,“当你个屁官!你还以为是中状元、做翰林么?还不是要你替客栈跑腿?”
卢云愕然道:“客栈?什么客栈?”
灵智解释道:“客栈就是‘镇国铁卫’的别号。旗下共有六名账房。今晚你遭遇的人马,便是四当家金凌霜的手下。”
卢云醒悟道:“原来如此,那……那胡媚儿呢?她是几当家?”
话声未落,便听韦子壮嗤之以鼻:“什么年头了,还轮得到她出头?告诉你,这几年胡媚儿已成了低三下四的丫鬟,专给人家带孩子啦!”
卢云吃了一惊,他今夜虽曾与胡媚儿会面,却没听她提及此事,忙道:“她……她成了人家的丫环?你……你听谁说的?”
韦子壮冷冷地说道:“听谁说的?你去问伍定远的老婆,不就明白了?”
卢云愕然道:“艳婷?她……她收了胡媚儿当丫头?”
韦子壮道:“当然是她了。若非是她?谁敢把这妓女留在身边?”
卢云忖想半晌,道:“不对啊……这……这艳婷不是和胡媚儿有仇么?为何要收她当丫鬟?”
韦子壮嘿嘿笑道:“你说反了吧?若非是想报仇,又何必收来当丫鬟?”
听得内情如此,卢云不由也恍然大悟了。现世报、来得快。当年‘百花仙子’辣手害死张之越,下手凶毒,谁知今日自己却落到了艳婷手中,这几年想必饱受折磨,落得生不如死了。
想起自己与胡媚儿的情分,卢云微起不忍之意,道:“真是生受她了。”
韦子壮骂道:“生受个屁?看你没见识,你怎不想想,这姓胡的以前陪谁上床?”
听得韦子壮说话难听之至,卢云不由咳了一声,喃喃地道:“是……是江充,对么?”
韦子壮冷笑道:“懂了吧?当年艳婷抓住了胡媚儿,本想拿来大卸八块,做成人干什么的,谁晓得这妓女在江充身边混的久了,早学得一身吹捧功夫,一见艳婷的面,登时拿出了毕生本领,把她捧上了天,肉麻无比。这艳婷也是个天生下贱的,见得胡媚儿这等马屁人才,怎舍得杀她?现下这两个女人一个烂、一个贱,蛇鼠一窝,弄得京城里妓院也似,臭不可闻哪!”
这韦子壮给烧烂了脸,性情与当年大不相同了。看他满腔的愤世嫉俗,说起话来非‘烂’即‘贱’,只不知他何以这般痛恨艳婷,竟也把她骂的如此不堪。
念在武定远的情分上,卢云登时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众人闲聊几句,眼看众汉子解下了面具,各自收拾刀剑道具,想来是要离开了。卢云忙道:“韦大哥,你……你会带我去见崇卿吧?”
韦子壮道:“别急!我一会儿先带你拜见咱们首领。到时再听他吩咐。”
卢云愕然道:“你们首领?他……他和崇卿有何干系?”
韦子壮道:“他是崇卿的朋友,平日小伍若是遇上了麻烦,必然向他求援。”
卢云了头,方知崇卿与‘义勇人’渊源极深,低声又问:“韦大哥,我……我看崇卿身上也有个印记,他……他也是‘镇国铁卫’的人么?”
韦子壮叹道:“是啊,他十四岁那年性情大变,从此与咱们首领结交,也开始发愤练武。一年之后,他便投入了‘镇国铁卫’,成了客栈的‘龙影太子’。”
回思崇卿的凶恶嘴脸,卢云不由长叹一声,道:“这孩子……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为何变成这模样?”
韦子壮道:“你想得知内情,自己去问武定远。”
卢云愕然道:“定远?他……他知道儿子投入‘镇国铁卫’?”
韦子壮道:“我已经说了,这事你得自己去问武定远。”
卢云愕然道:“为什么?”
韦子壮道:“有些话外人不好来说。你得自己问他。”
卢云心下一凛,已知此事涉及了伍家得隐私,方才不足为外人道。他深深吸了口气,又道:“韦大哥,你……你们知道我掉入了白水大瀑布?”
韦子壮叹道:“当然知道。那年胡媚儿回到了北京,带回了一柄剑、一个小婴儿,却没有见到你卢大人的影踪,谁不晓得你出事了?”
听得‘小婴儿’三字,卢云等时跳了起来,慌道:“等等!阿秀!他在哪里?你们有谁知道?”
卢云与胡媚儿相会之时,便曾向她打听阿秀的下落,谁知这女子却板着冷冰冰的脸,把自己毒咒了一顿,至于阿秀是死是活、人在何处,却是只字不提。此时卢云关心情切,嗓音竟然微微颤抖,就怕阿秀有了什么万一。哪知众人看入眼里,却只眉来眼去,嘴角都挂着笑。
卢云见他们神色如此,心里更加慌张了,正要追问这孩子的生死下落,却听洞穴极远传来轻轻一响,似有什么人潜进来了。这声响虽然低微,却瞒不住众高手的耳去。灵智颔首道:“金凌霜要攻进来了。”
韦子壮嘿嘿冷笑,道:“客栈的狗腿子又来啦?他***,大家先换个地方说话。甭跟他们罗嗦。”
正要转身离开,却给卢云拉住了,焦急道:“先别走,你……你跟我说,阿秀……阿秀他还活着吗?”
眼看卢云又惊又怕,目光中满布自责之色,就怕阿秀早已不在世上了。灵智抚了抚他的背心,安慰道:“放心,神秀极好。他活泼健壮,早已长成一个大孩子了。”
卢云眼眶一红,低声道:“他……他在哪里?我可以见到他么?”
灵智微笑道:“跟我们来吧,见到了义勇人的首领,即便什么都明白了。”
说话间,洞穴里脚步声渐渐逼近,只在百尺之外,韦子壮立时吹熄了灯火,道:“大家跟我来。”
在场高手极多,除了卢云,韦子壮之外,尚有帖木儿灭里,灵智方丈等人,自不必畏惧‘镇国铁卫’。只是此行既是为与义勇人的首领会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也不必节外生枝。
众人由韦子壮领队,一路向洞穴深处而去。沿途经过,每隔几尺便见一个坑道,这地底水脉错综复杂,竟如迷宫一般。众汉子却是熟门熟路,一路左拐右转,想来都走惯了。卢云看着,便道:“韦大哥,你们平常都躲在这儿吗?”
韦子壮道:“地上一切,全是‘镇国铁卫’的地盘,地底九幽之处,却是咱们义勇人的巢穴。”
卢云了头,又道:“他们……他们没派人进来搜捕吗?”
韦子壮冷冷一笑:“你以为我的‘夜行刀’是练来干啥的?”
卢云微微颔首,十年不见,韦子壮武功大进,早已脱出当年‘八卦游身掌’的格局,武功比之当年强了何止一倍?想来‘镇国铁卫’若是硬闯进来,必有无数陷阱暗器伺候,当是伤亡惨重了。
卢云又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水道的?”
韦子壮道:“正统元年夏,全京水井一起干枯,半年后,邻近各省也受波及,大家都说这是天罚,怪得离奇。咱们首领精通风水堪舆之术,于是率先潜入井中,察看地底水脉动向,这便给他找到了这个栖身之所。”
卢云楞了楞,道:“什么?你们首领精通风水?”
灵智接口道:“没错,义勇人的首领熟知风水,除此之外,他还精通奇门遁甲,五行生克之术,算是一位奇人。”
卢云忙道:“大师也会看面相么?与这位首领相比,却是谁高谁低?”
灵智叹道:“知州这是折煞我了。在下虽略知命理,可要与人家的道术相比,却如初出茅庐,相距岂能以道理计?”
灵智精熟命理,当年曾预见武定远日后的富贵极品,根底自当不俗,谁知却出此自谦之词?卢云颇有不信之意,便道:“这人高姓大名?可否赐予在下知道?”
韦子壮咳了一声,欲言又止间,却听灵智坦然道:“不瞒知州,这位首领姓祁,人称祁郎中便是。”
卢云听这名字耳生,便只微微皱眉,道:“我……我以前识得这人么?”
灵智还未回答,韦子壮便又急急转了回来,大声道:“方丈,够了!别再跟他说了!”
卢云疑惑道:“韦大哥何出此言?莫非你信我不过?”
韦子壮哼道:“你这人一向守不住秘密,还是少说为妙。”
卢云气往上冲,大声道:“什么话?卢某此生讲信重义,岂是通风报信之人?罢了!罢了!我走便是了。”
说到气愤处,袍袖一拂,转身便走,韦子壮吓了一跳,忙拉住了他,慌道:“干什么!干什么!几年不见,一句话便得罪你啦?”
卢云满心不快,仍不愿说话,灵智便安抚了:“知州别动怒,其实韦先生也是好意。想你秉性忠良,本事又高,当然不受威胁利诱,可一旦你的亲人受了挟制逼迫,阁下却该怎么办?”
灵智不愧是少林方丈,一语便道破了卢云得弱。想他天性刚强,纵给千刀万剐,亦能守口如瓶。可若有人抓住了他的至亲至爱,稍加折磨拷打后,恐怕卢云便要慨然赴死,任其摆布了。想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让他得知为妙。
卢云想想不错,便也叹了口气,道:“也罢,不问便不问,那他为何要见我?”
灵智道:“你能应验他卜出来的最后一卦。”
卢云大吃一惊,反问道:“最后一卦?”
灵智淡淡的道:“他相信这场历时十年的大战,终会在你的手上结束。”
卢云更吃惊了,慌道:“什么?”
韦子壮咳道:“大师,拜托你少说两句,别吓跑他了。”
今夜入洞以来,韦子壮始终神神秘秘,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八成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卢云满心疑惑,脚步便慢了下来,灵智便又安抚道:“卢大人放心吧,这位‘祁郎中’并非什么牛鬼蛇神,他之所以会给人称为‘郎中’,纯是因为他是个大夫。”
卢云愣道:“大夫?他……他不是熟知风水吗?”
灵智微微一笑,道:“卢大人,医理之上,还有一层道理,你晓得是什么?”
卢云茫然摇首,意示不知,灵智便自问自答了,含笑道:“命理。”
卢云愕然道:“命理?”
灵智微笑道:“这位首领同知州一般,也都是聪明绝的人。他凭着一本经书入门,无师自通,练成了世上罕有的针灸术,熟知人身一切气血循环。不过他看诊时却发现了一些奇事,有些病人看似给他治好了,可不久便即复发;有些病人看似沉疴难起,药石惘然,谁知久而久之,却能不药而愈。于是他便懂了,原来医理之上,还有一层道理。”
卢云啊了一声,道:“便是命理么?”
灵智含笑道:“没错。人的寿算其实都已经注定好了。他们的生老病死都有一层因果,倘使参不破这层道理,纵使知其病灶,竭心诊疗,至多只能医一时,却也不能医一世,医之何用?于是他便以医理为根基,开始钻研命理。”
卢云听出了兴趣,忙道:“何谓命?”
灵智道:“命者,先天之性也,形于内为‘气’,形于外为‘运’,气衰而运衰,运衰而命竭,故良医为人把脉,不只观脏腑,查气血,也往往趁机观看病人的手相面相,以名其一生之荣枯。”
卢云叹道:“大师所言,已是巫医之道了。”
灵智微笑道:“殷商远古之时,医巫本为一家,何足为怪?”
卢云饱读经书,自知殷商时医者必也占卜,故称巫医。这些人焚烧龟甲以测吉凶,渐渐才有日后的易经命理。他了头,又道:“听大师如此说来,此人医术之精,莫非还强于青衣秀士了?”
灵智微笑道:“青出于蓝而青于蓝。青衣秀士的医术是九华祖传,仅能治一时之病。义勇人首领的针术却更胜一筹,能治一世之患。”
‘青衣秀士’便是今日怒苍的总军师,昔日他曾求道于九华,医术精湛,天下无双,谁知竟有人自称本领强过了他?卢云沉吟半晌,又道:“也罢,这命理又与风水何关?”
灵智道:“医理之道,可测常人一时之荣枯;命理之道,可知凡人一世之吉凶;至于风水地理之道,则可察一家一姓、上下三代之兴亡。”
卢云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风水便是最高的学问了?”
灵智摇头道:“风水之上,尚有一理,便是天理。此理隐藏于星象之中,若能洞之察之,可测天下之动静。”
卢云微微一惊,方知这义勇人的首领非同小可,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忙道:“如此说来,这人能预知天机了?”
灵智微笑道:“知州果然聪明。医理治一时之疾,命理治一生之病,地理则能治五湖四海、山川百岳之患,到得三者俱精之日,便能为天下把脉,此即太平之术也。”
命理、地理、天理,合称‘三元’。天下儒生所求无多,但盼处世以智、修身以仁、立心以勇,此为‘三达’之境界。然而三达再高,探究的也只是君子立身的道理,是以道家羽士不以此为满足,他们观察命理内在,外观五湖四海,到得至高境界,便能仰视星象,探究天机,从而找出‘天地人’三元之法,号称术数。
卢云是孔门儒生,少语怪力乱神,思索半晌,却又不置可否起来,道:“大师不是学佛之人么?岂能谈这些玄学命理?”
灵智笑了笑,欠身道:“知州责备的是。我辈学佛之人,种三世之因,求今世正果,本不该谈这些术数。不过在下先天有个智慧障,故也沾了些旁门左道。”
佛法慈悲,只论后天修行,不信先天之命,卢云虽是儒生,亦知其详。灵智见他有些不以为然,便道:“知州本乃绝世之才,若有心探究天命,我愿倾囊相授。”
卢云早年在顾嗣源府上常书僮时,也曾一度动念求道,这番话若在他年轻时听来,自当怦然心动,可此时人过中年,爱的怨的、悲的喜的,都不会再变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天命与夫子之道,不可得而闻也。”
灵智微笑道:“轮回六道、看似无常,实则有其恒常。知州本乃上智之人,难道不想探究自己的天命?”
卢云摇头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纵知天命,又如何?”
这话脱自论语为政第二篇,意思是说一个人心里若没了善念,纵使衣冠楚楚、知书达礼,还不是个斯文败类?卢云以此明志,自也表明对天命的看法。
灵智听他屡番推托,不由哈哈笑了:“孔子曾说:‘君子三畏’,看来卢大人也如孔夫子一般,同样畏知自己的天命了。”
闻得此言,卢云全身震动,竟然答不出一个字来了一直以来,卢云都不想回到京城,其实理由只有一个,他害怕得知自己的‘天命’。
天命者,宿命也。千万年来,世间万物哪个每不是强者生、弱者死,这‘优胜劣败’的至理,正是谁也逃不掉的宿命。即便强如‘秦皇汉武’,若想成功立业,一匡天下,也得顺着这条路来走。一旦背叛了这层至理,纵以孔夫子之贤、孟夫子之能,也要落得一事难成、抑郁而终。是以孔夫子曾说:‘君子三畏’,其中开宗明义的第一个恐惧,便是‘畏天命’。孔子五十才知天命,当他得知此生宿命的一刻,称作‘仲尼泣麟’。七十长者,闻子路死于道,竟痛苦滂沱而若不自禁,感生不逢时,死不得所,悠悠乱世,吾心已孤,吾命将绝,这就是孔子最后的‘天命’。天道无亲,以强者为亲。在这残忍的人世间,连孔夫子也不禁落泪了,故而老子说:“柔弱者、生之徒”,佛家说:‘转世轮回’,各门各派都懂了上苍的本意,却只有儒生不懂。
几千年来,他们既不懂顺天应人之法,也说不出什么转世轮回的奥秘。他们不断鼓舞自己的士气,总说天下无道,他们便要‘替天行道’,上天无心,他们便要‘为天地立心’,然而逆天而为的下稍,却只有无语问苍天。
念及顾嗣源之死,卢云以袖掩面,泪水竟是夺眶而出。灵智猜到了他的心事,轻声劝道:“卢大人,轮回六道,自有其因果,你若想闯出一番事业,便得顺著上天的心意行事,知道么吗?”
卢云拭泪哽咽:“上天的心意?那是什么?”
灵智道:“不妄度,不疑心,你只要虔诚恭敬,自能体会我佛指引你的道路。”
闻得此言,卢云默然半晌,轻声道:“大师,谢谢你的开示。不过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选了一条路。”
灵智楞住了:“什么路?”
卢云没有回答,他低着头,默默无语,那身影虽然孤单,却也隐隐告诉了灵智一件事。
根本没有回头路,十年之前,卢云就已经做出了抉择,他一定会把这趟路走完。
甬道里一片寂静,人人各怀心事,谁也没吞齿。良久良久,眼看灵智还想再劝,卢云便打断了说话,轻轻道:“大师,别老提我的事,倒是你自己尼?你这几年究竟发生的什么事,怎么江湖上都说你失踪了?”
灵智微微叹气:“怎么?还有谁在找我么?”
卢云道:“我曾在永定门一带见到灵音大师。他一直在寻访你的下落。”
少林四大神僧,合称‘智定音真’,卢云曾在京城一处陋巷遇见灵音和尚,曾听他提起往事,好似十年前灵智方丈不告而别,就此失踪,谁也不知他的下落。殊不知当年的方丈其实早就返回了北京,他便是面前这位温文儒雅的‘林先生’。卢云轻声道:“大师,你这几年究竟去了哪儿?可以说说么?”
灵智回思往事,饶他五蕴深藏,四大皆空,还是不免怔怔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正统元年春,我从少林寺后山出发,一路去了西域。”
卢云愕然道:“西域?”
灵智拍了拍帖木儿灭里的肩头,叹道:“这十年来我托态在帖木儿汗国治下,直到去岁方才回来。为免走漏风声,我不得不蓄发还俗,改回俗家姓氏。”
卢云微微一凛,忙道:“大师,你……好端端的,为何要远走他乡?”
灵智轻轻地道:“十一年前,我获知了天机。”
卢云惊道:“天机?”
灵智叹道:“天机者,不可泄漏之事也。自从得知天机后,我晓得自己大祸临头。为免连累同门,不得已而离寺避祸。”
灵智见识之高、武功之深,可说天下罕见,若连他也觉得自己处境堪虞,足见这‘天机’何其隐讳,却又何其重大。卢云微感悚然,忙道:“大师,到底这天机是什么?”
灵智道:“天机就是预言。”
卢云愕然道:“预言?这……这是从那儿生出来的?”
灵智道:“景泰朝最后一年,怒苍群雄曾至我少林拜山,卢大人想必还记得此事吧?”
卢云颔首道:“我知道。这是为了天绝大师羁押‘潜龙’一事,对么?”
听得‘潜龙’二字,灭里脸色大变,韦子壮也是咳了一声,灵智却是容情如常,道:“没错。那年怒苍山克将复兴,朝廷里也是暗潮汹涌,我担忧大战将起,便去丹阳小镇拜访一位前辈。”
卢云沉吟道:“前辈?哪一位前辈?”
灵智道:“我去见宁不凡。”
卢云啊了一声:“宁不凡?他……他不是退隐了吗?”
灵智叹道:“他之所以退隐,其实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那时天下气运将换,我猜测他晓得一些内情,便想过去探听,谁知此人守口如瓶,我与他谈了良久,不得要领,便闷闷而归,没想回程时却大有斩获。”
卢云微微一凛:“大师见到了什么?”
灵智道:“回程路上,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对我占卜了四卦,语言十年后即将发生的四件大事。”
卢云闻言大惊:“此人是谁?”
灵智叹道:“这人便是今日义勇人的首领。”
古来便有所谓‘卦象识言’,如烧饼歌,推背图等等,莫不是推测百年千年大事,只没想早在十年前,便有人预测了今日之事。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又道:“他——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灵智道:“第一卦是神僧之死,第二卦是景泰覆灭,第三卦则是天下大旱。”
听到此处,全场都缓下脚来了,卢云颤声道:“神僧之死?这位神僧就是——就是天绝大师么?”
灵智叹了口气,微微颔首。
十年前景泰覆灭,正统复辟,朝廷大臣接连垮台,此后文杨武秦翻脸成仇,观海云远也分崩离析,至今仍无见面余地,这一切追根究底,全起源于天绝之死。
满场静默之中,只听灵智叹道:“想我自己也是命理术士,当是听的识言光怪陆离,便只一笑置之,事后我返回寺中,不及一个月,少林怒苍便已开战,其后我天绝师叔一死,应验了第一卦,我才醒悟过来,方知这个卦象全是真的,即将一一发生。”
卢云心下骇然,忙道:“那——那后来呢?大师可有应变?”
灵智幽幽的道:“也许是造化弄人吧,那时我天绝师叔已死,局面已不可为,我想起剩下的预言,自是惶惶不可终日。我反复忖想后,便决定找上伍定远,盼能与他联手。”
卢云惊道:“定远?你找上了定远么?”
灵智叹道:“伍定远三奇盖,能应验命理中的九五龙飞之卦,正道中人若能托庇在他的羽翼下,自能扭转干坤。可惜他并无远见,一听事涉朝政,便已掩耳疾走。”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伍定远是顺势而起的豪杰,却非扭转时局的英才,灵智找上了他自如缘木求鱼。卢云情知如此,只得叹了口气,道:“后来呢,你怎么办?”
灵智道:“伍定远拒绝了我,可这些卦象却一一逼近。我长考数日,虽知天意不可为,却还是决定上干天和,做出最后一搏。”
卢云颤声道:“最后一搏?你——你做了什么?”
灵智道:“你可知道,永定河畔那一枪——你——你说的是——?”
灵智叹道:“想起来了么?十一年前,有人在永定河畔策动了一场刺杀,险些将柳门第一大将杨肃观射死,你可晓得这是谁下的手?”
卢云颤声道:“就是——就是大师你么?”
灵智道:“没错。当时出手射杀杨肃观的,便是区区在下。”
十年前杨肃观兵败少室山,四面楚歌,先是忤逆了景泰皇帝,惨遭格籍为民,其后又在永定河畔给人刺杀,从此坠入滔滔河水,不知所踪。当时卢云潜心推想,本以为这是江充所为,抑或有人揣应上意,这才策动暗杀。没想此事与大臣一概无涉,竟是他的同门师兄,灵智方丈所为?
卢云越想越是骇然,忍不住便向后退开了了几步,颤声道:“大事,你—你为何要开枪打他--他--他是你的师弟阿--”
灵智道:“卢大人,你可知义勇人的全名叫做什么?”
卢云茫然摇头,却听韦子壮接口道:“反杨十大臣,善穆义勇人。”
卢云愕然道:“反杨?”
灵智道:“正是反杨。昔日江刘柳三大派中,以刘敬最为把细,城府也最厉害,偏偏此人死得最早,待到我天绝师叔再死,整个景泰王朝已是覆灭在即,当时情势危急,江充,柳昂天都已束手无策,我再不先下手为强,谁能扭转大局?”
卢云颤声道:“且慢,景泰朝覆灭,这——这和杨肃观有何干系?”
灵智淡然道:“卢大人,你知道正统之宝是怎么现身的?”
‘正统之宝’卢云几乎要跳起来了,他满身急汗,颤声道:“就是那块传国玉玺么?”
灵智叹道:“你说对了。这正统之宝本是朝廷二十四玺之首,传说它于武英十五年失踪,落入也先可汗之手,其后也先覆灭,这块玉玺还是不见踪影。也因这般神秘,当年正统之宝现身禁城,人人都说武英皇帝即将复出,立时让景泰皇帝大乱阵脚。”
当年景泰皇帝所以一败涂地,正是因为自乱阵脚。他先废江充,后诛柳昂天,剪除自己的羽翼之后,却把兵权扔给一群小人,抚今追昔,这一切的丧心病狂,竟是给那方玉玺逼出来的。卢云颤声道:“如此说来,那——那块正统之宝——其实是杨肃观找出来的?”
灵智淡淡的道:“答对了,自从我在永定河畔失手,他便拿到了正统之宝。”
卢云喃喃愕然:“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灵智笑了一笑,道:“卢大人,这得问你了。”
卢云更为惊讶了:“问——问我?”
灵智道:“当年我天绝师叔圆寂之时,你可有听到什么遗言?”
卢云全身大震,当年天绝神僧身死之时,他曾随侍身侧,便也得知“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旱年”这两句识言,那时秦仲海千般告诫,要自己万万不可外传,否则天地会有大变动,此刻听灵智再次提起此事,竟如五雷轰,茫茫然不知所措。
灵智道:“玉玺现世后,情势急转直下,我明白新皇复辟后,中原已无立锥之地,便连夜潜逃西域,义勇人的首领也被迫转往地下,其后他以柳昂天的名义号召朝廷义士,歃血为盟,合称‘反杨十大臣,善穆义勇人’。”
说着朝韦子壮望了一眼,道:“当时这位韦君已然入会,说起善穆这两个字,还是他出的主意。”
卢云越听越感惊怕,方知这场政变其实早有迹象可循,只是各方势力事前一无所悉,上起江充,柳昂天,乃至于景泰皇帝自己,竟是前后摔入谷底,无人能逃脱劫难,可此事真是杨肃观所为么?他与武英皇帝毫无渊源,为何要下这个毒手?
正骇然忖想间,忽听韦子壮道:“卢云,你已经见过大掌柜了吧?”
想起那位大掌柜,卢云全身冷汗不觉涔涔而下,便了头,韦子壮又道:“听说你和他动过了手,是么?”
卢云叹了口气,再次了头,韦子壮道:“你打赢了么?”
闻得此言,卢云竟是无话可说,连头也没法了。众人看在眼里,都晓得他输的极惨,灵智道:“卢大人,你和他动手时,身旁定有同伴在场?是么?”
卢云低声道:“是,除了崇卿之外,尚有苍山,华山,神刀门的几位朋友,此外尚有一位蒙古高人——”
灵智打断了说话,道:“结果这些人全都帮不上忙,凡给对方拿来运用了,对么?”
卢云呼吸微促,低声道:“大事,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灵智微微苦笑,道:“诸位朋友,你们听过六道轮回么?”
‘六道阵’名气何其响亮,武林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众人纷纷头:“听说这阵法是少林寺镇寺之宝,是么?”
灵智叹道:“没错,我少林共有五套禁传神功,相传五大邪功若能以佛门心法引领,便能返邪归正,成为一套无敌阵势,这便是六道阵的由来。不过长老们言之凿凿,实则寺中首脑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传闻是假的。”
“假的?”众人瞠目结舌,喃喃问道:“此话怎说?”
灵智道:“禁传神功太独太专,便算以易筋经,达摩心经引领,彼此也还是难以搭配,在我年轻之时,就从未见过寺中长老演练过这套阵法。”
卢云起疑道:“这——这阵法和我今夜的遭遇有关么?”
灵智摇头道:“当然有关,在我天绝师叔闭关前,这阵法本是拿来吓唬外人的,只能算虚言空谈,不过在我师叔闭关二十年后,六道轮回却是真有其事。”
众人茫然道:“何以如此?”
灵智叹道:“他找到了一个心法,世称天决。”
卢云跳了起来,大惊道:“天决?”
灵智叹了口气,道:“我天决师叔是不世出的武林怪杰,他费了二十年功夫,总算找到了一套统驭之术,可以分化旁人的真力,也可以纠结众力,使其秉承上意,万众一心,共抗强敌。这套分合心法,便是我少林最后一套禁传神功,天决。”
武林没有必胜的武功,却有一套必胜的阵法,这便是六道轮回,有人说这传闻是假的,有人说是真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没想到天绝僧其实早已跨过了最艰难的一步,创出了精微奥妙的天诀。
今夜卢云给大掌柜压着打,全然还不了手,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内力不及此人,而是对方的心法前所未见,好似足以统驭天下一切内力,方才让他身陷重围。他低头忖想,忽地骇然道:“等等!天绝大师只有一个弟子,这么说来,这位大掌柜便是——便是——”
灵智叹了口气,正要回话,忽听甬道深处传来低语:“天听自我听,天视自我视——神剑主人——君临天下”
忽然间,地道深处仿佛飘起了阵阵鬼哭,让人大感阴森,卢云满身惊惧,看他今夜才与‘大掌柜’动过手,自也听过此人说话。看过适才那嗓音无喜无怒,平平淡淡,竟与那‘大掌柜’好生神似,灭里握紧双拳,正要上前察看,却给韦子壮拦住了:“没事,是自己人。”
闻得此言,卢云如何肯信。一旁帖木尔灭里也犯上了疑心,立时道:“林先生,究竟怎么回事?”
灵智道:“别担心。方才说话的那位,便是义勇人的首领。”
灭里一脸错愕,正要把话问个清楚,韦子壮却矮下身子,率先从一条水道爬了进去。
眼见灵智尾随而入,众汉子也跟着走了。卢云与帖木尔灭里互望一眼,终究还是一先一后爬了进去。两人爬不数尺,穿过了洞穴,眼前豁然开朗,此地竟是一座极空旷的大洞穴。
卢云游目四顾,只见灵智等人都到了,但见洞中放置了十张空椅,当是义勇人首脑平日聚会之所。再看正前方,却有一座布幔,灯光于后隐隐透出,仿佛便是皮影戏的台子。两旁分站八名汉子,人人腰悬钢刀,手提孔明灯,想来是部属之类。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道:“劳烦诸位嘉宾远道来此……敝会上下,感激不尽。”
来人说话迟慢,带着浓浓的陕甘口音,卢云一听之下,不免又吃一惊:“定远!是你么?”
这说话声纯是西北腔,一字一句都与伍定远极为神似,卢云惊疑不定,正要朝布幔靠近,忽然洞中灯火全熄,什么也瞧不到了。
黑暗袭来,猝不及防,卢云大为错愕,正要提声喝话,却给韦子壮拉住了,只见他竖指唇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稍安勿躁。
正看间,那布幔慢慢亮了起来,只见光芒幽幽暗暗,映出一个人影,想来便是义勇人的最高首脑了,听他淡然道:“方丈大师,十年前匆匆一别,没来得及给您饯行,说来真是失礼了。”
“使君不必客气,在下此番归国,尚望使君多方相助。”
帘幕后的影子动了动,道:“这个自然。倒是大师今夜与卢大人较量武功,不知胜负如何?”
灵智道:“卢大人临敌经验虽浅,内力却是深厚至极,远胜于我。”
那首领道:“比之天绝神僧如何?”
灵智道:“以内功而论,卢大人呼吸漫长,在下闻所未闻。纵是我天绝师叔在世,也要自叹弗如。”
卢云一旁听着说话,已知灵智真是受人委托,方才来试探自己的武功。只不知这首领究竟是什么来历,卢云便只静立一旁,且观其变,又听那首领又道:“站在那儿的壮士,可就是银川公主的护卫官,帖木尔灭里将军?”
灭里双手交叉胸前,躬身道:“不敢。正是小可。”
那首领道:“听说你家娘娘和‘大掌柜’办事去了,可有此事呀?”
灭里欠身道:“使君无所不知,小可来此,正是想请使君指此事。”
那首领笑道:“我能指你什么?公主床上功夫如何,只能问‘大掌柜’了,却问我做什么?”
卢云闻言大怒,厉声道:“你说什么?”正要上前理论,却给韦子壮抱住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啊。”那个首领哈哈大笑起来,道:“卢大人,学学人家灭里将军吧,看人家不愠不火,多好?比起那个猴急好色,把公主死命来抱的卢老哥,可真是强得太多啦!”
卢云越来越为,怒之极矣。却反而沉静下来了。道相望:“韦护卫,请你把崇卿叫出来,我有几件事相询,问过便走。”
韦子壮又惊又怕,陪笑道:“卢知州,稍安勿躁,给我面子……”卢云见他不肯,只把袍袖一拂,沉声道:“也罢,我走便是了。”
正要迈步离开,却听那首领淡然道:“卢云……听不懂我的说话么?可要我换个嗓音啊?”
对方退去甘陕土腔,成了一口卷舌官话,隐隐带了些山东乡音。卢云听着听,不觉心下一凛,这才发觉这是自己的说话声,看来这人竞有百变邬舌,不只能学伍定远说话,尚可仿世间一切声腔,这份口艺之精,当真是匪夷所思。
卢云定了定神,收起了小觑之心,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四下孔明灯尽数暗淡,布帘上照出红光,映出了五个字,正是‘善穆义勇人’。
先前听灵智提起,这人好似姓‘祁’,中因精于声术,便给称作‘祁郎中’,却不知为何这般藏头露尾,躲于暗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阁下夜半召我前来,想必有话要说吧?”
“可不是么……”帘幕后响起叹息声,倏忽之间,那叹息渐渐低沉,好似消逝了青春,化为无尽苍老,转眼成了个古稀之人,听他浑浊叹气:“卢云……我曾仔细想过……该如何让你得知这十年来天下发生的种种大事……我思来想去,决意这般做……”
猛听‘当啷’一声响,一名汉子抛出了东西,坠到了地下,卢云低头去看,脚边却是一面铁盾牌,擦得油亮精光。卢云微起纳闷,不知对方有何用意,韦子壮便拾起了盾牌,交到卢云手中,道:“你仔细瞧瞧,便知咱们首领的用意。”
卢云打量手中盾牌。只见迁徙内面刻了一行小字见是“景泰十年,工部监造”,其下另有一行刻字,见是:“陕西提督本营器械”,忽地醒悟道:“景泰朝的东西?”
那首领转为苍老,说话也缓慢许多,听他道:“别说什么景泰……用咱们正统朝时兴的话来说,这叫‘江朝旧货’。”
卢云多年历练,自知打仗须得兵员,粮饷,将才,器械,缺一不可,其中兵卒粮饷皆由‘兵部’统筹,刀剑弓矢却由工部的‘军器局’监造,验收之后,方由兵部派必各地守备。看这面盾牌的形制,当是‘太子太师’江充主政时所监造。
卢云道:“这陕西提督……可就是那个江翼吗?”
那首领叹道:“说对了。江家三兄弟,老大早死,老二自杀,就只剩这个三弟还活着。”
卢云沉吟思索,不知对方为何交给自己这面盾牌,正猜想间,忽见一名汉子手持钢刀,缓缓来到卢云面前,他躬身行礼,必恭必敬,忽然把手一提,钢刀竞已直劈而下。
卢云嘿了一声,不知他想干么,忙提起盾牌,直迎而上,猛听‘当’地一响,火花飞射,手上盾牌竟给砍出了一道缺口。卢云心情不悦,索性把盾牌扔到了地下,正要空手接招,那汉子却已躬身退让,道:“得罪。”
说完转过刀柄,恭恭敬敬奉了上来。
看那汉子前倨后恭,葫芦里不知卖著什么药,眼见灵智、韦子壮等人都微微颌首,料来必有深意,卢云微微沉吟之下,便也把刀接了过来,忽然之间,手上一沉,这才惊觉这柄刀份量极沉,至少重达五十斤。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当下仔细把玩这柄刀,只见此刀长约三尺,依形制来看,当是军中惯用的步战大刀,只是份量却重了一倍有馀,转看护手刀镡处,其上环铸一行小字,见是:“五关小彪将言振武,部将配刀”。刀柄正中却有个‘怒’字。
卢云啊了一声,他抚摸握柄底座,果然触到了一只铁牛记号。已知这是一柄‘怒苍军刀’。
怒苍最善兵器铸之人,便是‘铁牛儿’欧阳勇。这人出身长洲铸铁山庄,乃是‘铁狮儿’巩志的师弟。看这柄刀能一软裂景泰朝的铁盾,果是出自‘铁牛儿’之手,方有如此神威。
正思索间,又是一名汉子走了上来,看他单手持了一面大盾牌,高达五尺,大约双肩宽窄。那人行到近处,随即半蹲下来,将盾牌立在卢云面前。
有了先前的例子,卢云自也明白对方的用意,他了头,便提起刀来,朝盾牌劈下。‘咚’地闷响传过,那盾牌嗡嗡作响,隐隐回音,想来受力甚是均匀,转看手上钢刀,却是微微反弹,刃口处竟然抢起来一块。
卢云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块盾牌如此坚硬,非但接得下怒苍军刀,还能将之反震毁伤。他扔下军刀,急急接过盾牌来看,但见内侧刻著两行字,左是“正统四年,工部监造”右是:“正统军械,严禁离营”。卢云大惊道:“正统军?”那首领轻声补述:“伍定远的正统军。”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总算也懂得那首领的用意了,他要藉著这一新一旧两件器械,让自己瞧瞧朝廷十年来的变幻。
面前这两块盾牌者是朝廷之物,一是‘正统四年’监造,一是‘景泰十年’监造,同样的工部,同样的军器局,却因‘正统’、‘景泰’二军之差,竟有此天渊之别。
卢云手持‘正统之盾’,怔怔出神,却听脚步声响,又有一名汉子走来,看他手持水桶,搁到了卢云脚边,向他微微躬身,便即退开。卢云微微一奇,撇眼去看,只见水桶里搁着一柄刀,浸泡在泥巴脏水之中,彷佛不怕生似的。他更不打话,反手握住手刀柄,但听‘哗’地一响,军刀已然破水而出。
第一个入手体会是‘轻’,看这柄刀背脊弧拱,刀头微仰,当也是一柄步战军刀。不过份量仅只二十来斤,远不如方能所见的“言振武部将佩刀”。转看刀面处,更沾满了泥脏,上头依稀可见一处指头大的刻痕,正是个火焰腾烧的印记。
卢云醒悟到:“这也是怒苍军刀?”那首领道:“是,不过这柄刀是新物。”
卢云了头,已知这柄刀是泰仲海当政时所造。至于先前那柄“言振武部将佩刀”,则是‘秦霸先’主政时所为。依此观之,那首领有意借着这两柄刀的不同,让他明白秦家父子两代的差别。
卢云静下心来,凝目来看手中双刀,只见两者一新一旧,一轻一重,看那柄旧物虽说时隔久远,却仍光可鉴人,拿在手上更是沉甸甸的,虽只是寻常步卒的佩刀,却也打造的极精致。反观秦仲海治下之物,则是沾满污水,刃口处依稀还有些缺损,颇为不堪。
过去卢云曾听人提起,这‘秦霸先’虽是朝廷反贼,却是有守有为的仁人君子,是以方子敬、陆孤瞻等豪杰都乐于为其效力。反观秦仲海,却招募一窝土匪,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若与乃父相较,秦仲海无论人品武功,智略胆识,样样都有所不及,便从一把刀也看得出来。
正想间,忽听滴滴答答之声不绝于耳,刀面上污水渐渐聚合,竟然成了一颗一颗水珠,尽数滑到了地下。卢云微微一奇,忙提起刀来,就手甩了甩,刹那之间,泥水尽落,刀面竟已全干,其上非但不见一颗水珠附著,连污垢脏灰也不见一。
‘出淤泥而不染’!卢云悚然大惊,方知这柄刀的强处,此刀既能‘出淤泥不染’,当然也不会沾上血迹,这是一柄‘杀人不沾血’的好刀。
卢云颤声道:“这……这柄刀也是欧阳勇打出的?”
那首领道:“岂止如此?满场兵器,尽数出于‘铸铁山庄’之手。”
那首领叹了口气,道:“卢云,我曾仔细想过,该怎么让你知道这场十年大战的惨烈处。你现下明白了么?”
卢云沉良久,轻声道:“我明白。”
无须一字著墨,也不必谈什么人数死伤,单单这几件兵器的演变,便已道尽了一切沧桑。
那首领悠悠说道:“十年前,江充的火炮能射八十尺,十年之后,朝廷的火炮可射八百丈。景泰六年兵部上奏,秦霸先的铁胎大弓连破三层甲,满朝皆惊,现今秦仲海的连弩一射四十发,发发钉城墙,而朝廷上下视若平常……”
全场静默下来,灵智、帖木儿灭里,乃至于韦子壮,人人无言以对。那首领的嗓音更显苍老,低声道:“这场大战势均力敌,双方越战越勇、越打越强,据我猜想,他们只要再打个二十年,人便能飞上青天,木牛流马也能重现人间,只是到了那一刻,天下也没几个人好杀了。”
在这强生弱死的人世间,要想活下去,便得越来越强。战国百年,泰人率先出铁器,五代异族南侵,宋人被迫发明古今第一发火炮,倘使朝廷怒苍再打百年,谁也不知敌我双方会走到哪一步。
一片沉静间,猛听一声怒喊,卢云提起刀来,使劲朝‘正统军’的盾牌砍落。一刀一刀,火星飞射,激得洞内满是火光,望来恁煞壮观。可无论他怎摩砍,盾牌就是文风不动,军刀也是毫发无伤,他提起内力,放声怒吼,霎时已将‘正统之盾’砍做两半。
当地一声响,手上的军刀却也断为两截,只余下一个空柄。这两件兵器居然同归于尽了,卢云微微喘气,手上提著一个空柄,神色激动间,正要将之扔出,却摸到了刀柄护手上的刻字,他凝目来看,却见到了两行字,见是:“怒仓征西招抚使江翼本部器械、严禁离营”。
卢云大吃一惊:“江翼!他投入了怒苍?”布幕后响起了笑声:“天下事真是难料,是么?”
这江翼来头不小,正是当年‘太子太师’江充的胞弟,景泰年间出征剿匪,与秦霸先糜下不知打了多少仗,岂料十年之后,他竟成了怒苍匪将的一员?
今朝是国家大将,明日却聚众称反,楚河汉界,说翻就翻,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那首领轻声道:“说起这个江翼呢,倒也是个奇葩。此人十年前平平无奇,才干至多称得上堪用,可十年之后,他名气之大,威震西疆,用兵如同鬼神,江充如果见到他今日的气势,恐怕要吓得从坟里跳出来了。”
他叹息一声,又道:“卢云,你跟我说吧,为何十年前的江翼不值一哂、十年前的铁牛儿稀松平常,却纷纷在正统朝里成为当代宗匠?”
同样的江翼、同样的铁牛儿、同样的打铁艺,十年前、十年后,却有惊天动地的转变,这不单是因为他们自己进步了,而是因为另一个情由。卢云望著地下的军刀铁盾,轻轻地道:“他们效命的人不同了。”
那首领淡然道;“有何不同?”
卢云微起叹息之意,他抚摸额头的旧伤,并未回话。
那首领道:“卢云,你跟我说,一个人什么时候气力最力?”
卢云怔怔发呆,不曾回话,一旁韦子壮便替他说了:“生气的时候。”
那首领道:“正是如此。凡人生气时咬牙切齿、须发俱张,气力远比嘻笑时大上十倍不止,有时气愤所至,更能做到平日想也想到不到的事情……”他顿了顿,忽道:“懂了吗?为何朝廷将领一旦投上怒苍,个个都能化身当代神将?几万官军也档不下?”
卢云叹到:“他们发怒了。”
那首领道:“没错,我想今日的江翼也该明白了,为何过去的自己就是打不赢秦霸先。”
人因愤怒而有力,说来世上最大的力量,便是这个‘怒’字。当年秦霸先以西北一隅抗击天下,山寨人材却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原来一切力量的出处,正是这个‘怒’字。
那首领又道:“卢云,你可晓得世上比‘怒’更强大的力量,却是什么?”
卢云轻声道:“恕。”
“恕。”帘幕后传来疑问,卢云静静说道:“宽恕。”
噗嗤一声,那首领好似嘴莞尔,一旁韦子壮则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须臾之间,整座洞里放肆哄堂,满是狂笑声。那领笑了一会儿,道:“卢云啊卢云,亏你饱读诗书,居然天真至此。你跟我说,世人为何会发怒?”
卢云给无端嘲弄了,一时神情默然,不愿回话。灵智便替他答了:“遭逢不公的时候。”
那首领道:“是啊。世人之所以会发怒,正是因为‘不公’。你考不上科举,至多只会悲伤叹气、感慨际遇起伏,欲不至于发怒。可你若是见到旁人买通帘官,作弊取巧,那就不是叹息而已,而是要动怒杀人了。”
他顿了顿,又道:“卢云,你经历过不公吧?”
卢云早年怀才不遇,中年丢官流放,‘不公’二字自是如影随形,伴随一生。听他低声叹了口气,道:“怨天尤人,那是年轻时的往事了。”
那首领道:“那是你修为。别人可没这么好脾气了。你且想想,若是天地大不公,逼得一个人早也生气、晚也生气,无时无刻不在生气,这股日以继夜的怒气可称做什么?”
卢云轻声道:“恨。”
那首领道:“没错。‘怒’到了极处,便是‘恨’。怒气不过是一时的,事过境迁,稍纵即逝。可你若真心恨著一个人,你会无时无刻不想他,朝也想、暮也想,久而久之,你会越发强大,直到亲手铲除这股恨意为止。”
他顿了顿,又道:“懂了吗?为何今日的秦仲海能强于秦霸先?”
比‘怒’更强的力道,正是‘恨’。秦霸先的山寨是一时的,他的怒气只是场家家酒。秦仲海的造反却是玩真的。在他的率领下,欧阳勇变强了、五虎上将变强了,甚至连西北军马也变强了,这股排山倒海之力,正是起源于‘恨’,方能打造出今日的怒苍兵威。
那首领道:“卢云,你有没想过,究竟秦仲海在想恨些什么?”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看当年秦仲海起兵称反,是为了打垮景泰、杀死江充。可十年之后,他自己却收罗了江充的胞弟江翼,与正统皇帝打个头破血流。秦仲海究竟图谋什么,委实令人费解。
那首领道:“卢云,有人说秦仲海想自立为帝。你说呢?他想想当皇帝吗?”
卢云想也不想,轻声便道:“当皇帝,那是毙死他了。”
那首领哦了一声,道:“此话怎说?”
卢云低声道:“他乐于当土匪,胜于当皇帝。”
那首领哈哈大笑:“说的好啊!无怪秦仲海视你为知己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比不上路边野花随你采!可卢云啊,你也来评评理吧,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自己不肯坐上宝座,却把宝座上的人全数打死了,这岂止是无君无父而已、简直是莫名其妙!你说吧,你这老友究竟想干什么?“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无可避免会冒出一张宝座来。这是颠扑不灭的至理,以孔夫子之贤、孟夫子之能,也得说这‘君臣父子’的道理,看秦仲海这般胡搅瞎搞,却是想做些什么?难不成真要闹到“灾星降世大地红”?
卢云默然不语,他当然不明白秦仲海想做些什么。否则……两人又何以走到今日的绝路?
那首领笑得好开心,听他道:“想不出秦仲海要干些什么吗?来,让我指引你一条思路。你且想想,伍定远是怎么档下怒苍山的?”
“一代真龙……”卢云目光撇向了‘正统之盾’,眼前也出现老友那张威严稳重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