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赵惠文王（嬴何）宠用一个内侍，姓缪名贤，官拜宦者令，（主宦者。）颇干预政事。忽一日，有外客以白璧来求售，（此客必是在楚作贼人。）缪贤爱其玉色光润无瑕，以五百金得之，以示玉工。玉工大惊曰：“此真和氏之璧也！（这玉工眼力甚好，强似今之古董客多矣。）楚相昭阳因宴会偶失此璧，疑张仪偷盗，捶之几死，张仪以此入秦。后昭阳悬千金之赏，购求此璧，盗者不敢出献，竟不可得。今日无意中落于君手，此乃无价之宝，须什袭珍藏，不可轻示于人也。”缪贤曰：“虽然，良玉何以遂为无价？”玉工曰：“此玉置暗处，自然有光，能却尘埃，辟邪魅，名曰‘夜光之璧’。若置之座间，冬月则暖，可以代炉，夏月则凉，百步之内，蝇蚋不入。（又可名曰“辟寒璧”“辟暑璧”“辟虫璧”矣。）有此数般奇异，他玉不及，所以为至宝。”缪贤试之，果然。（不知一时间如何试法？）乃制为宝椟dú，藏于内笥。早有人报知赵王（嬴何），言：“缪中侍得和氏璧。”（偏有此多嘴献勤人。）赵王问缪贤取之，贤爱璧不即献。赵王（嬴何）怒，因出猎之便，突入贤家，搜其室，得宝椟，收之以去。缪贤恐赵王（嬴何）治罪诛之，欲出走。其舍人蔺相如（如此人仅作宦者舍人，可叹。）牵衣问曰：“君今何往？”贤曰：“吾将奔燕。”相如曰：“君何以受知于燕王（姬乐资），而轻身往投也？”缪贤曰：“吾昔年尝从大王与燕王相会于境上，燕王私握吾手曰：‘愿与君结交。’以此相知，故欲往。”（是宦人见识。）相如谏曰：“君误矣！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得宠于赵王（嬴何），故燕王欲与君结交。非厚君也，因君以厚于赵王也。（此等明识，岂专恃胆力人乎？）今君得罪于王，亡命走燕，燕畏赵王之讨，必将束缚君以媚于赵王，君其危矣。”（又算得是。）缪贤曰：“然则如何？”相如曰：“君无他大罪，惟不早献璧耳！若肉袒负斧锧，叩首请罪，王必赦君。”（揣情度理，恰在个中。）缪贤从其计，赵王（嬴何）果赦贤不诛。贤重相如之智，以为上客。
再说玉工偶至秦国，秦昭襄王（嬴稷）使之治玉，玉工因言及和氏之璧，今归于赵。（又多嘴。）秦王（嬴稷）问：“此璧有甚好处？”玉工如前夸奖。秦王想慕之甚，思欲一见其璧。时昭襄王（嬴稷）之母舅魏冉为丞相，进曰：“王欲见和璧，何不以酉阳十五城（赵地，昔年为秦所取者。）易之？”秦王（嬴稷）讶曰：“十五城，寡人所惜也，奈何易一璧哉？”魏冉曰：“赵之畏秦久矣！大王若以城易璧，赵不敢不以璧来，来则留之。是易城者名也，得璧者实也。王何患失城乎？”（竟是吊目人口角。）秦王（嬴稷）大喜，即为书致赵王（嬴何），命客卿胡伤为使。书略曰：
寡人慕和氏璧有日矣，未得一见。闻君王得之，寡人不敢轻请，愿以酉阳十五城奉酬。惟君王许之。
赵王（嬴何）得书，召大臣廉颇等商议。欲予秦，恐其见欺，璧去城不可得；欲勿予，又恐触秦之怒。诸大臣或言不宜与，或言宜与，纷纷不决。李克曰：“遣一智勇之士，怀璧以往；得城则授璧于秦，不得城仍以璧归赵，方为两全。”（说得虽是，岂不知此人甚难乎？）赵王（嬴何）目视廉颇，颇俯首不语。（不是他做得来事。）宦者令缪贤进曰：“臣有舍人姓蔺名相如，此人勇士，（错看了。）且有智谋。若求使秦，无过此人。”赵王（嬴何）即命缪贤召蔺相如至，相如拜谒已毕，赵王（嬴何）问曰：“秦王请以十五城易寡人之璧，先生以为可许否？”相如曰：“秦强赵弱，不可不许。”赵王曰：“倘璧去城不可得，如何？”相如对曰：“秦以十五城易璧，价厚矣。如是赵不许璧，其曲在赵。赵不待入城而即献璧，礼恭矣。如是而秦不予城，其曲在秦。”（不论利害，先论曲直，是明理高识人语。）赵王（嬴何）曰：“寡人欲求一人使秦，保护此璧。先生能为寡人一行乎？”相如曰：“大王必无其人，臣愿奉璧以往。若城入于赵，臣当以璧留秦；不然，臣请完璧归赵。”（四字大不容易。）赵王（嬴何）大喜，即拜相如为大夫，以璧授之。相如奉璧西入咸阳。
秦昭襄王（嬴稷）闻璧至，大喜，坐章台之上，大集群臣，宣相如入见。相如留下宝椟，只用锦袱包裹，两手捧定，再拜奉上秦王。秦王（嬴稷）展开锦袱观看，但见纯白无瑕，宝光闪烁，雕镂之处，天成无迹，（这八字是做手高处，不在璧自身分内。）真希世之珍矣。秦王（嬴稷）饱看了一回，啧啧叹息。因付左右群臣递相传示，群臣看毕，皆罗拜称“万岁！”秦王命内侍重将锦袱包裹，传与后宫美人玩之，（设若一下跌碎了，却怎么处？一笑。）良久送出，仍归秦王（嬴稷）案上。蔺相如从旁伺候，良久，并不见说起偿城之话。相如心生一计，乃前奏曰：“此璧有微瑕，臣请为大王指之。”（他亦扯谎，却谎得妙。）秦王命左右以璧传与相如。相如得璧在手，连退数步，靠在殿柱之上，（地步好。）睁开双目，怒气勃不可遏，谓秦王（嬴稷）曰：“和氏之璧，天下之至宝也。大王欲得璧，发书至赵，寡君悉召群臣计议，群臣皆曰：‘秦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恐璧往，城不可得，不如勿许。’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深一层说好。）况万乘之君乎？奈何以不肖之心待人，（明是说他不肖。）而得罪于大王？’于是寡君乃斋戒五日，（便安下地步。）然后使臣奉璧拜送于庭，敬之至也。今大王见臣，礼节甚倨，坐而受璧，左右传观，复使后宫美人玩弄，亵渎殊甚。以此知大王无偿城之意矣，臣所以复取璧也。大王必欲迫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得力在此句。）宁死不使秦得璧！”于是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便知先站在此地甚好。）秦王（嬴稷）惜璧，恐其碎之，乃谢曰：“大夫无然，寡人岂敢失信于赵？”即召有司取地图来，秦王（嬴稷）指示，从某处至某处，共十五城予赵。相如心中暗想：“此乃秦王欲诳取璧，非真情。”（这却易知。）乃谓秦王曰：“寡君不敢爱希世之宝，以得罪于大王，故临遣臣时，斋戒五日，遍召群臣，拜而遣之。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陈设车辂文物，具左右威仪，臣乃敢上璧。”（有了五日工夫，便好腾挪归璧了。）秦王（嬴稷）曰：“诺。”乃命斋戒五日，送相如于公馆安歇。相如抱璧至馆，又想道：“我曾在赵王面前夸口：‘秦若不偿城，愿完璧归赵。’今秦王（嬴稷）虽然斋戒，倘得璧之后，仍不偿城，何面目回见赵王？”乃命从者穿粗褐衣，装作贫人模样，将布袋缠璧于腰，（岂不更亵渎乎？一笑。）从径路窃走。附奏于赵王（嬴何）曰：“臣恐秦欺赵，无意偿城，谨遣从者归璧大王。臣待罪于秦，死不辱命！”赵王曰：“相如果不负所言矣。”（好容易得此四字。）
再说秦王（嬴稷）假说斋戒，实未必然，过五日。升殿陈设礼物，令诸侯使者皆会，共观受璧，欲以夸示列国。（兴头得不稳。）使赞礼引赵国使臣上殿。蔺相如从容徐步而入。谒见已毕，秦王（嬴稷）见相如手中无璧，问曰：“寡人已斋戒五日，敬受和璧，今使者不持璧来，何故？”相如奏曰：“秦自穆公（嬴任好）以来，共二十余君，皆以诈术用事。（直斥其诈，妙，有胆气。）远则杞子欺郑，孟明欺晋，近则商鞅欺魏，张仪欺楚，往事历历，从无信义。（痛快。）臣今者惟恐见欺于王，以负寡君，已令从者怀璧从间道还赵矣。臣当死罪！”秦王（嬴稷）怒曰：“使者谓寡人不敬，故寡人斋戒受璧。使者以璧归赵，是明欺寡人也！”叱左右前缚相如。相如面不改色，（好胆气。）奏曰：“大王请息怒，臣有一言。今日之势，秦强赵弱，但有秦负赵之事，决无赵负秦之理。（好在情理上立言。）大王真欲得璧，先割十五城予赵，随一介之使，同臣往赵取璧，赵岂敢得城而留璧，负不信之名，以得罪于大王哉？臣自知欺大王之罪，罪当万死，臣已寄奏寡君，不望生还矣。请就鼎镬之烹，令诸侯皆知秦以欲璧之故，而诛赵使，曲直有所在矣。”（使他没得推脱，没得回答，妙。）秦王（嬴稷）与群臣面面相觑，不能吐一语。诸侯使者旁观，皆为相如危惧。（没用人自然害怕。）左右欲牵相如去，秦王（嬴稷）喝住，谓群臣曰：“即杀相如，璧未可得，徒负不义之名，绝秦、赵之好。”乃厚待相如，礼而归之。（已为理所屈矣。）髯翁读史至此，论秦人攻城取邑，列国无可奈何，一璧何足为重？相如之意，只恐被秦王欺赵得璧，便小觑了赵国，将来难以立国，倘索地索贡，不可复拒，故于此显个力量，使秦王知赵国之有人也。（这见解议论却好。）
蔺相如既归，赵王（嬴何）以为贤，拜上大夫。其后秦竟不予赵城，赵亦不与秦璧。秦王（嬴稷）心中终不释然于赵，复遣使约赵王于西河外渑池之地，共为好会。赵王（嬴何）曰：“秦以会欺楚怀王（芈槐），锢之咸阳，至今楚人伤心未已。今又来约寡人为会，得无以怀王相待乎？”（自然该虑。）廉颇与蔺相如计议曰：“王若不行，示秦以弱。”乃共奏曰：“臣相如愿保驾前往。臣颇愿辅太子居守。”赵王（嬴何）喜曰：“相如且能完璧，况寡人乎？”（这却比不得。）平原君赵胜奏曰：“昔宋襄公（子兹父）以乘车赴会，为楚所劫。鲁君与齐会于夹谷（山东莱芜东三十里有夹谷峡），具左右司马以从。今保驾虽有相如，请精选锐卒五千扈从，以防不虞。（稳当之着。）再用大军，离三十里屯札，方保万全。”（更稳更妙。）赵王（嬴何）曰：“五千锐卒，何人为将？”赵胜对曰：“臣所知田部吏李牧者，真将才也。”赵王（嬴何）曰：“何以见之？”赵胜对曰：“李牧为田部吏，取租税，臣家过期不纳，牧以法治之，杀臣司事者九人。臣怒责之，牧谓臣曰：‘国之所恃者，法也。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而诸侯加兵，赵且不保其国，君安得保其家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法立而国强，长保富贵，岂不善耶？’此其识虑非常，臣是以知其可将也。”（赵胜除不忘前隙，而反谏之，是识量过人处。）赵王即用李牧为中军大夫，使率精兵五千扈从同行。平原君（嬴胜）以大军继之。廉颇送至境上，谓赵王（嬴何）曰：“王入虎狼之秦，其事诚不测！今与王约：度往来道路，与夫会遇之礼毕，为期不过三十日耳。若过期不归，臣请如楚国故事，立太子为王，以绝秦人之望。”（更深算一着，是老成深心身分。）赵王（嬴何）许诺。遂至渑池（河南渑池西），秦王（嬴稷）亦到，各归馆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