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三个!我半个也不饶!你老爷唤做有名的狗脸张爹爹。来也不认得爷,去也不
认得娘。你便都闭了鸟嘴,快下水里去。”宋江又求告道:“我们都把包裹内金
银财帛衣服等项,尽数与你,只饶了我三人性命。”那稍公便去舶板底下,摸出
那把明晃晃板刀来,大喝道:“你三个要怎地?”宋江仰天叹道:“为因我不敬
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责,连累了你两个。”那两个公人也扯住宋江道:“押
司,罢,罢!我们三个一处死休!”那稍公又喝道:“你三个好好快脱了衣裳,
便跳下江里去。跳便跳,不跳时,老爷便剁下水里去!”
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恰待要跳水,只见江面上咿咿哑哑橹声响。
宋江探头看时,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摇将下来。船上有三个人。一条大汉
手里横着托义,立在船头上。稍头两个后生,摇着两把快橹。星光之下,早到面
前。那船头上横义的大汉便喝道:“前面是什么稍公,敢在当港行事!船里货物,
见者有分。”这船稍公回头看了,慌忙应道:“原来却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谁来?
大哥又去做买卖?只是不曾带挈兄弟。”大汉道:“是张大哥。你在这里又弄这
一手?船里什么行货?有些油水么?”稍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这几日没
道路,又赌输了,没一文。正在沙滩上闷坐。岸上一夥人赶这三头行货来我船里,
却是鸟两人公人,解一个黑矮囚徒,正不知是那里人。他说道:“迭配江州来的。”
却又项上不带行枷。赶来的岸上那夥人,却是镇上穆家哥儿两个,定要讨他。我
见有些油水吃,我不还他。”船上那大汉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
江中得声音厮熟,便舱里叫道:“船上好汉是谁,救宋江则个!”那大汉失惊道:
“真个是我哥哥!早不做出来!”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星光明亮,那立在船头
上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
家住浔阳江浦上,最称杰英雄。眉浓眼大面皮红,髭须垂铁线,语话若铜钟。
凛凛身躯长八尺,能挥利剑霜锋,冲波跃浪立奇功。庐州生李俊,绰号混江龙。
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是混江龙李俊。背后船稍上两个摇橹的,一个是出洞
蛟童威,一个是翻江蜃童猛。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口里叫苦道:
“哥哥惊恐!若是小弟来得迟了些个,误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
不安,棹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不想又遇着哥哥在此受难!”那稍公呆了半晌,
做声不得。方才问道:“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李俊道:
“可知是哩。”那稍公便拜道:“我那爷!你何不早通个大名,省得着我做出歹
事来,争些儿伤了仁兄?”宋江问李俊道:“这个好汉是谁?高姓何名?”李俊
道:“哥哥不知,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的兄弟,原是小孤山下人氏,姓张名
横,绰号舡火儿。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的道路。”宋江和两个公人都笑起来。
当时两只船并着,摇奔滩边来,缆了船。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李俊又与
张横说道:“兄弟,我常和你说,天下义士,只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今
日你可仔细认着。”张横扑翻身,又在沙滩上拜道:“望哥哥恕兄弟罪过!”宋
江看那张横时,但见:
七尺身躯三角眼,黄髯赤发红睛,浔阳江上有声名。冲波如水怪,跃浪似飞
鲸。恶水狂风都不惧,蛟龙见处魂惊,天差列宿害生灵。小孤山下住,船火号张
横。
那稍公船火儿张横拜罢,问道:“义士哥哥为何事配来此间?”李俊便把宋
江犯罪的事说了。“今来迭配江州。”张横听了说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
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长的便是小弟,我有个兄弟,却又了得。浑身雪练也似一
身白肉,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一似一根白条。更兼
一身好武艺。因此人起他一个诨名,唤做浪里白跳张顺。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
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愿闻则个。”张横道:“我弟兄两
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渡船,在江边净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贪省
贯伯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坐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
客人,背着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摇到半江里,歇了橹,抛了钉,插一把
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
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定腰胯,扑咚地撺下
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把出来不迭。都敛得足了,却送他
到僻净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却与兄弟分钱去赌。
那时我两个,只靠这件道路过日。”宋江道:“可知江边多有主顾来寻你私渡。”
李俊等都笑起来。张横又道:“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我便只在这浔阳江
里做些私商。兄弟张顺,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如今哥哥去时,小弟寄
一封书去。只是不识字,写不得。”李俊道:“我们都去村里,央个门馆先生来
写。”留下童威、童猛看了船。
三个跟了李俊、张横。五个人投村里来。走不过半里路,看见火把还在岸上
明亮。张横说道:“他弟兄两个还未归去。”李俊道:“你说兀谁弟兄两个?”
张横道:“便是镇上那穆家哥儿两个。”李俊道:“一发叫他两个来,拜见哥哥。”
宋江连忙说道:“使不得!他两个赶着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弟兄
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们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胡哨了一声。只见火把人伴
都飞奔将来面前。看见李俊、张横都恭奉着宋江做一处说话,那弟兄二人大惊道:
“二位大哥却如何与这三人厮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兀谁?”那二人道:
“便是不认得。只见他在镇上出银两赏那使枪棒的,灭俺镇上威风,正待要捉他。”
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们说的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两个还
不快拜?”那弟兄两个,撇了朴刀,扑番身便拜道:“闻名火矣!不期今日方得
相会。却才什是冒渎,犯伤了哥哥,望乞怜恕罪!”宋江扶起二位道:“壮士,
愿求大名。”李俊便道:“这弟兄两个富户,是此间人,姓穆名弘,绰号没遮拦,
兄弟穆春,唤做小遮拦。是揭阳镇上一霸。我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一发说与
哥哥知道。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个一霸。
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以此谓之三霸。”宋江答道:
“我们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还了薛永。”穆弘笑道:“便
是使枪棒的那厮?哥哥放心,随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来还哥哥。们且请仁兄到敝
庄伏礼请罪。”李俊说道:“最好,最好。便到你庄上去。”
穆弘叫庄客着两个去看了舡只,就请童威、童猛一同都到庄上去相会。一面
又着人去庄上报知,置办酒食,杀羊宰猪,整理筵宴。一行众人,等了童威、童
猛,一同取路投庄上来。却好五更天气,都到庄里。请出穆太公来相见了。就草
堂上分宾主坐下。宋江看那穆弘时,端的好表人物。但见:
面似银盆身似玉,头圆眼细眉单,威风凛凛逼人寒。灵官离斗府,佑圣下天
关。武艺高强心胆大,阵前不肯空还,攻城野战夺旗幡。穆弘真壮士,人号没遮
拦。
宋江与穆太公对坐说话。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虫薛永进来,一
处相会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众位饮宴。当日众人在席上,所说各自经
过的许多事务。至晚,都留在庄上宿歇。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里肯放,把众
人都留庄上,陪侍宋江去镇上闲玩,观看揭阳市村景一遭。又住了三日,宋江怕
违了限次,坚意要行。穆弘并众人苦留不住。当日做个送路筵席。次日早起来,
宋江作别穆太公,并众位好汉。临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处住几时,却来江州,
再得相会。”穆弘道:“哥哥但请放心。我这里自看顾他。”取出一盘金银送与
宋江,又赍发两个公人些银两。临动身,张横在穆弘庄上,央人修了一封家书,
央宋江付与张顺。当时宋江收放包裹内了。一行人都送到浔阳江边。穆弘叫只船
来,取过先头行李下船。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取酒食上船饯行。当下众人
洒泪而别。李俊、张横、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都回穆家庄,分
别各自回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下舡,投江州来。这稍公非比前番,拽起一帆风篷,
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依前带上行枷。两个公人取出文书,挑了行李,直至江州
府前来。正值府尹升厅。原来那江州知府,姓蔡双名得章,是当朝蔡太师蔡京的
第九个儿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为官贪滥,作事骄奢。为这江州
是个钱粮浩大的去处,抑且人广物盈,因此太师特地教他来做个知府。当时两个
公人当厅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厅下。蔡九知府看见宋江一表非俗,便问道:“你
为何枷上没了本州的封皮?”两个公人告道:“于路上春雨淋漓,却被水湿坏了。”
知府道:“快写个帖来,便送下城外牢城营里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这
两个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营内交割。当时江州府公人,赍了文帖,监押宋江并同
公人,出州衙前,来酒店里买酒吃。宋江取三两来银子,与了七州府公人。当讨
了收管,将宋江押送单身房里听候。那公人先去对管营差拨处,替宋江说了方便,
交割讨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这两个公人,也交还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万
谢,相辞了入城来。两个自说道:“我们虽是吃了惊恐,却撰得许多银两。”到
州衙府里伺候,讨了回文。两个取路往济州去了。
话里只说宋江又自央浼人情。差拨到单身房里,送了十两银子与他。管营处
又自加倍送银两并人事。营里事的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两与他们买
茶吃。因此,无一个不欢喜宋江。少刻,引到视厅前,除了行枷,恭见管营。
已得了贿赂,在厅上说道:“这个新配到宋江听着:先皇太祖武德皇帝圣旨事例,
但凡新入流配的人,须先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捉去背起来。”宋江告道:
“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时症,至今未曾痊可。”管营道:“这汉端的似有病的。不
见他面黄肌瘦,有些病症。且与他权行寄下这顿棒。此人既是县吏出身,着他本
营抄事房做个抄事。”就时立了文案,便教发去抄事。宋江谢了,去单身房取了
行李,到抄事房安顿了。众囚徒见宋江有面目,都买酒来与他庆贺。次日,宋江
置备酒食,与众人回礼。不时间,又请差拨、牌头递盅。管营处常常送礼物与他。
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自落的结识他们。住了半月之间,满营里没一个不欢
喜他。
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宋江一日与差拨在抄事房吃酒,那
差拨说与宋江道:“贤兄,我前日和你说的那个节级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今已
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来时,须不好看,连我们也无面目。”宋江道:“这个不
妨。那人要钱不与他。若是差拨哥哥但要时,只顾问宋江取不妨。那节级要时,
一文也没。等他下来,宋江自有话说。”差拨道:“押司,那人那生利害,更兼
手脚了得。倘或有些言语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却道我不与你通知。”宋江道:
“兄长由他。但请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与他也不见得。他有个不敢要
我的,也不见得。”正恁的说未了,只见牌头来报道:“节级下在这里了。正在
厅上大发作,骂道:‘新到配军,如何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差拨道:“我说
是么?那人自来,连我们都怪。”宋江笑道:“差拨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
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说话。容日再会。”差拨也起身道:“我们不要见他。”
宋江别了差拨,离了抄事房,自来视厅上,见这节级。那差拨也自去了。
不是宋江来和这人厮见,有分教:江州城里,翻为虎窟狼窝;十字街头,变
作尸山血海。直教: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纲上梁山。毕竟宋江来与这个节级
怎么相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