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壮士当场展艺能,虎驰熊扑实堪惊。
人逢喜事精神爽,花藉阳和发育荣。
江上不来生李俊,牢城难免宋公明。
谁知颠沛存亡际,翻使洪涛纵巨鲸。
话说当下宋江不合将五两银子,赍发了那个教师,只见这揭阳镇上众人丛中,
钻过这条大汉,握起双拳来打宋江。众人看那大汉时,怎生模样?但见:
花盖膀双龙捧项,锦包肚二鬼争环。
浔阳岸英雄豪杰,但到处便没遮拦。
那大汉睁着眼喝道:“这厮那里学得这些鸟枪棒,来俺这揭阳镇上逞强。我
已分付了众人休采他,你这厮如何卖弄有钱,把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
宋江应道:“我自赏他银两,却干你甚事!”那大汉揪住宋江喝道:“你这贼配
军敢回我话!”宋江说道:“做甚么不敢回你话?”那大汉提起双拳,匹脸打来。
宋江躲个过,那大汉又赶入一步来。宋江却待要和他放对,只见那个使枪棒的教
头,从人背后赶将来,一只手揪地大汉头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
只一兜,浪跄一交,颠翻在地。那大汉却待挣紥起来,又被这教头只一脚踢翻了。
两个公人劝住教头。那大汉从地下扒将起来,看了宋江和教头说道:“使得使不
得!教你两个不耍慌!”一直望南去了。
宋江且请问教头高姓,何处人氏。教头答道:“小人祖贯河南洛阳人氏,姓
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为因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孙靠使枪
棒卖药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虫薛永。不敢拜问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
“小可姓宋名江,祖贯郓城县人氏。”薛永道:“莫非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
宋江道:“小可便是。何足道哉!”薛永听罢,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
胜似闻名。”宋江连忙扶住道:“少叙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识尊
颜,小人无门得遇兄长。”慌忙收拾起枪棒和药囊,同宋江便往邻近酒肆内去吃
酒。只见酒家说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卖与你们吃。”宋江问道:“缘何不
卖与我们吃?”酒家道:“却才和你们厮打的大汉,已使人分付了。若是卖与你
们吃时,把我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这里却是不敢恶他。这人是此间揭阳镇上一
霸,谁敢不听他说!”宋江道:“既然恁地,我们去休。那厮必然要来寻闹。”
薛永道:“小人也去店里算了房钱还他,一两日间也来江州相会。兄长先行。”
宋江又取一二十两银子与了薛永,别辞了自去。宋江只得自和两个公人,也离了
酒店,又自去一处吃酒。其店家说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们如何敢卖与你
们吃!你枉走,干自费力不济事。他尽着人分付了。”宋江和两个公人,都则声
不得。连连走了几家,都是一般话说。三个来到市稍尽头,见了几家打火小客店,
正待要去投宿,却被他那里不肯相容。宋江问时,都道:“他已着小郎连连分付
去了,不许安着你们三个。”当下宋江见不是话头,三个便拽开脚步,望大路上
走。看看见一轮红日低坠,天色昏晚。但见:
暮烟迷远岫,寒雾琐长空。群星拱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山斗碧。疏林古寺,
数声钟韵悠扬。小浦渔舟,几残灯明灭。枝上子规啼夜月,园中粉蝶宿花丛。
宋江和两个公人,见天色晚了,心里越慌。三个商量道:“没来由看使枪棒,
恶了这厮!如今闪得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却是投那里去宿是好?”只见远远地
小路上,望见隔林深处,射出灯光来。宋江见了道:“兀那里灯火明处,必有人
家。遮莫怎地陪个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这灯光处,又
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没奈何,虽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却打甚
么不紧。”三个人当时落路来。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后,闪出一座大庄院来。
宋江看那庄院时,但见:
前临村坞,后倚高冈。数行杨柳绿含烟,百顷桑麻青带雨。高陇上牛羊成阵,
芳塘中鹅鸭成群。正是:家有稻粱鸡犬饱,架多书籍子孙贤。
当晚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前敲门。庄客听得,出来开门道:“你是甚人,
黄昏夜半来敲门打户?”宋江陪着小心答道:“小人是个犯罪配送江州的人。今
日错过了宿头,无处安歇,欲求贵庄借宿一宵,来早依例拜纳房金。”庄客道:
“既是恁地,你且在这里少待,等我入去报知庄主太公,可容即歇。”庄客入去
通报了,复翻身出来说道:“太公相请。”宋江和两个公人到里面草堂上,参见
了庄主太公。太公分付教庄客领去门房里安歇,就与他们些晚饭吃。庄客听了,
引去门首草房下,起一碗灯,教三个歇定了,取三分饭食羹汤菜蔬,教他三个
吃了。庄客收了碗碟,自入里面去。两个公人道:“押司,这里又无外人,一发
除了行枷,快活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说得是。”当时依允,去了行
枷,和两个公人去房外净手。看见星光满天,又见打麦场边屋后,是一条村僻小
路。宋江看在眼里。三个净了手,入进房里,关上门去睡。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
“也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一夜。”正说间,听得庄里有人火把,来
打麦场上,一到处照看。宋江在门缝里张时,见是太公引着三个庄客,把火一到
处照看。宋江对公人道:“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件件都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
未曾去睡,一地里亲自看。”
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有人叫开庄门。庄客连忙来开了门,放入五七个人来。
为头的手里拿着朴刀,背后的都拿着稻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张看时,“那个
提朴刀的,正是在揭阳镇上要打我们的那汉。”宋江又听得那太公问道:“小郎,
你那里去来?和什人厮打?日晚了,拖枪拽棒!”那大汉道:“阿爹不知,哥哥
在家里么?”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后面亭子上。”那汉道:“我
自去叫他起来,我和他赶人。”太公道:“你又和谁合口?叫起哥哥来时,他却
不肯干休,又是杀人放火。你且对我说这缘故。”那汉道:“阿爹你不知。今日
镇上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汉子,叵耐那厮不先来见我弟兄两个,便去镇上撇呵卖药,
教使枪棒。被我都分付了镇上的人,分文不要与他赏钱。不知那里走出一个囚徒
来,那厮好汉出尖,把五两银子赏他,减俺揭阳镇上威风。我正要打那厮,堪恨
那卖药的脑揪翻我打了一顿,又踢了我一脚,至今腰里还疼。我已教人四下里分
付了酒店、客店,不许着这厮们吃酒安歇。先教那厮三个今夜没存身处。随后吃
我叫了赌房里一夥人,赶将去客店里,拿得那卖药的来,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
把来吊在都头家里。明日送去江边,捆做一块,抛在江里,出那口鸟气。却只赶
这两个公人押的囚徒不着。前面又没客店,竟不知投那里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
哥来,分投赶去,捉拿这厮。”太公道:“我儿,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银子赏
那卖药的,却干你甚事。你去打他做什么?可知道着他打了,也不曾伤重,快依
我口,便罢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干罢?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说,
且去房里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门打户,激恼村坊。你也积些阴德。”那汉不
顾太公说,拿着朴刀,迳入庄内去了。太公随后也赶入去。
宋江听罢,对公人说道:“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却又撞在他家投宿。
我们只宜走了好。倘或这厮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肯说破,庄客
如何敢瞒,难以遮盖。”两个公人都道:“说的是。事不宜迟,及早快走。”宋
江道:“我们休从大路出去,掇开屋后一堵壁子出去。”两个公人挑了包裹,宋
江自提了行枷,便从房里挖开屋后一堵壁子,三个人便趁星月之下,望林木深处,
小路上,只顾走。正是慌不择路。走了一个更次,望见前面满目芦花,一派大江,
滔滔浪滚,正是来到当阳江边。有诗为证:
撞入天罗地网来,宋江时蹇实堪哀。
才离黑煞凶神难,又遇丧门白虎灾。
只听得背后大叫:“贼配军休走!”火把乱明,吹风胡哨赶将来。宋江只叫
得苦道:“上苍救一救则个!”三人躲在芦苇丛中望后面时,那火把渐近。三人
心里越慌,脚高步低,在芦苇里撞。前面一看,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定目
一观,看见大江拦截,侧边又是条阔港。宋江仰天叹道:“早知如此的苦,悔莫
先知,只在梁山泊也罢!谁想直断送在这时,丧了残生!”
后面的正吹风胡哨赶来,前面又被大江阻当。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
丛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宋江见了,便叫:“稍公,且把船来救我们三
个,俺与你十两银子。”那稍公在船上问道:“你三个是什么人,却走在这里来?”
宋江道:“背后有强人打劫,我们一昧地撞在这里。你快把船来渡我们,我与你
些银两。”那稍公听得多与银两,把船便放拢来到岸边。三个连忙跳上船去。一
个公人便把包裹丢下舱里,一个公人便将水火棍捵开了船。那稍公一头搭上橹,
一面听着包裹落舱有些好响声,心里暗喜欢。把橹一摇,那只小船早荡在江心里
去。岸上那夥赶来的人,早赶到滩头,有十数个火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着一
条朴刀,随从有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口里叫道:“你那稍公,快摇船拢来!”
宋江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舱里,说道:“稍公,却是不要拢船。我们自多
与你些银子相谢。”那稍公头,只不应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哑哑摇将去。
那岸上这夥人大喝道:“你那稍公不摇拢船来,教你都死!”那稍公冷笑几声,
也不应。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个稍公?直恁大胆,不摇拢来!”那稍公
冷笑应道:“老爷叫做张稍公,你不要咬我鸟!”火把丛中,那个长汉说道:
“元来是张大哥。你见我弟兄两个么?”那稍公应道:“我又不瞎,做什么不见
你?”那长汉道:“你既见我时,且摇拢来,和你说话。”那稍公道:“有话明
朝来说。趁船的要去得紧。”那长汉道:“我弟兄两个,正要捉这趁船的三个人。”
那稍公道:“趁船的三个,都是我家亲眷,衣食父母,请他归去吃碗板刀面了来。”
那长汉道:“你且摇拢来,和你商量。”那稍公又道:“我的衣饭,倒摇拢来把
与你,到乐意!”那长汉道:“张大哥,不是这般说。我弟兄只要捉这囚徒。你
且拢来。”那稍公一头摇橹,一面说道:“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顾,却是不摇
拢来,倒吃你接了去。你两个只得休怪。改日相见。”宋江在船舱里,悄悄的和
两个公人说:“也难得这个稍公,救了我们三个性命,又与他分说。不要忘了他
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
却说那稍公摇开船去,离得江岸远了。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火把也自去
芦苇中明亮。宋江道:“惭愧。正是好人相逢恶人远离。一得脱了这场灾难。”
只见那稍公摇着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个
正在舱里议论未了,只见那稍公放下橹,说道:“你这个撮鸟!两个公人,平日
最会诈害做私商的人,今夜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吃板刀面,却是要吃
馄饨?”宋江道:“家长休要取笑。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饨?”那稍公睁
着眼道:“老爷和你耍什鸟!若还要吃板刀面时,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艎
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
时,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宋江听罢,扯定两个公人
说道:“却是苦也!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梢公喝道:“你三个
好好商量,快回我话。”宋江答道:“稍公不知,我们也是没奈何犯下了罪,迭
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怜见,饶了我三个!”那稍公喝道:“你说什么闲话?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