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
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
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防。若是回头人也好。只是中得我意。”
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
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
“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
恰好九十三岁。”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着风脸取笑。”西门庆
笑了,起身去。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却才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
将来,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
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一盏和合汤,递与西
门庆吃。坐个一晚,起身道:“干娘记了账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
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当晚无事。次日清早,王婆
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
“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舐不着。那厮会
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原来这个开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
本分的。端的这婆子: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凭说六国唇枪,全仗话三齐舌剑。只鸾孤凤,
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捉对。解使三重门内女,遮么九级殿中
仙。玉皇殿下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略施妙计,
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陟也
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须动念。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
且说这王婆却才开得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从早晨
在门前踅了几遭,一迳奔入茶坊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
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呼道:“干娘,
两盏茶来。”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雨
盏姜茶,将来放在卓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
“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干娘,间壁卖甚么?”王婆
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荡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
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干娘,和你说正
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
“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了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
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
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子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
走转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迳踅入茶坊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
好几个月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
“干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着。”
婆子暗暗地喜欢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来藏了,便道:“老身看
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干娘如何便猜得着?”婆
子道:“有甚么难猜!自古‘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
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的着时,
输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
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以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我
这猜如何?”西门庆笑起来道:“干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
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
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的笑起来道:“老身不
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
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
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
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干娘,端的与我得这件事成,便送十两银子
与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
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的大行货;第三件,要似郑通有钱;
第四件,小,就要绵里忍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
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
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儿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
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第四,我最耐得。
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
干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有诗为证:
西门浪子意猖狂,死下工夫戏女娘。
亏杀卖茶王老母,生教巫女就襄王。
西门庆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
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札地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
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见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
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慳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
“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情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
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
“不拣怎地,我都依你。干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
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干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
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
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疋白绫,一疋蓝绸,
一疋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将过去,问他讨茶吃。却与这
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
身捡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采我时,此事便休了。他
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
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来做,
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心请他。
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
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
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
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入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
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
‘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
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应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应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
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
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
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是,不成扯住
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
临出门以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却
难道阻当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
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卓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酒。难
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卓吃是,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
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
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
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燥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由我拽上门,
不焦燥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
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入去。你却不可燥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
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卓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
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
是他不做声时,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这十分事做得成。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喜道:“然虽道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
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
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
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袖绢疋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干娘完成这件事,
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绸绢铺里,买了绫袖绢段,并十两清水好
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迳送入茶坊里。王婆接了这物,
分付伴当回去。正是:
两意相交似蜜脾,王婆撮合更稀奇。
安排十件挨光事,管取交欢不负期。
这王婆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
“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
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
“干娘裁甚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头先要
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产,只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袖
绢段,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勾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
又撞着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
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嫌时,
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这话,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
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得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
道:“这个何妨得。既是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去,叫人捡个黄道
好日,奴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福星,
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
道日子,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
“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
“干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
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干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
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
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干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做道路。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后
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姜茶,撒上些
松子胡桃,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卓子干净,便将出那绫袖绢段来。妇人将尺量
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假喝采道:“好手段!老
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般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
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箸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
活,自归去。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武大
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
是间壁王干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心请我。”武大道:“呵呀!不
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心,
不值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
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
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阿母牢笼设计深,大郎愚卤不知音。
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白送人。
且说王婆子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
过来相请。走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茶来吃了,不在
话下。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杯酒吃。”
王婆道:“呵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
子坏钱?婆子的酒食,不到的吃伤了娘子!”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
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
地晓事,直头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搅了这事,自
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
十八分精细,被人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再说王婆安排了心,请那
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头来,叫道:
“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
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
缝到晌午前后。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的
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干
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
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
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看着那妇人慌忙应
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这衣料的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
那妇人慌忙应道:“是,是。”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却借着这妇人对西门
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
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
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
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
西门庆问王婆道:“干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
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间壁的
武大郎的娘子。”西门庆道:“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是个养
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些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撰钱,又且
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里。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
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
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夫
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猎鼓儿道:“说的是。”西门庆
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么?”那妇人
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产,知县相公也和
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
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
大象口中牙。”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有
诗为证:
水性从来是女流,背夫常与外人偷。金莲心爱西门庆,摇荡春心不自由。
西门庆得见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两盏茶来,递一盏
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吃罢茶,便觉有
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
分了。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
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乃来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
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
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
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备办些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
得。”口里说,却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便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
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干娘,免了。”却亦是不
动身。也是因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也把眼
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
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卓子上。看着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
一杯儿酒。”那妇人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那婆子道:“正
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卓子上。三人坐定,把酒
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谢道:“多感官
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有诗为证:
从来男女不同筵,卖俏迎奸最可怜。
不独文君奔司马,西门庆亦偶金莲。
却说那妇人接酒在手,那西门庆拿起箸来,道:“干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
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
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
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
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
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
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
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
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恁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
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
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殁
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
呕气。”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
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此娘子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
“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
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岐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
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多时。”
王婆道:“若有这般中的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
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
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
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
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谢
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三钟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
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
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
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担阁。”那妇人口
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
来当路坐了,手里一头绩着绪。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卓上拂,把那双箸拂
落在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
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跷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绣花鞋儿
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
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
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正似: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将朱唇
紧贴,把粉面斜偎。罗袜高挑,肩胛上露一弯新月;金钗倒溜,枕头边堆一朵乌
云。誓海盟山,抟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
耳畔。津津甜唾,关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星眼朦胧,细
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偕,真实偷期滋味美。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说道:“你两
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
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
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
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
是十件,奴也依干娘。”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
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
着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
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我心,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
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
“武大那厮将归来,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来,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
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我到
家里,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
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
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
道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有诗为证:
好事从来不出门,恶言丑行便彰闻。
可怜武大亲妻子,暗与西门作细君。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
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的乖觉。自来只
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如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
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
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撰得三五十
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
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儿家,只顾撞入去
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
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
王婆道:“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
“要寻大官人撰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干
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
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
耍!我要和西门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
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
猢猻,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吃自呵,也把些
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里小猢猻,理会得
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儿也没多落
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了他这两句,道着他真
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猻!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
小猢猻,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么
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猻,高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老
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
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
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教你
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
不是郓哥来寻这个人,却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险道神脱
了衣冠,小郓哥寻出患害。毕竟这郓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