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酒色端能误国邦,由来美色陷忠良。
纣因妲已宗祧失,吴为西施社稷亡。
自爱青春行处乐,岂知红粉笑中枪。
武松已杀贪淫妇,莫向东风怨彼苍。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
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余,不见哥哥,如何却在
这里?”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
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
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
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
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
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
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
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生得狰狞,头脑可笑。清
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那清河县里有一
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
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恨记于心,
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清
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
人物猥獕,不会风流,这婆娘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风流清子弟,等闲云雨便偷期。
却说那潘金莲过门之后,武大是个懦弱依本分的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
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
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当下见了武松。
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
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
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
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武大引着武松,转湾抹角,一迳望
紫石街来。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
芦帘起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
个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
和你嫂嫂相见。”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
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那妇人义手向前道:
“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请坐。”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
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
“奴家也听得说道,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
想去得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武松
看那妇人时,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
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擅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
玉生香。
当下那妇人叫武大请武松上楼,主客席里坐地。三个人同归到楼上坐了。那
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应
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武大下楼去了。那妇人在楼上看
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
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相人,
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
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那妇人脸上堆下笑
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
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
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
妇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
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夥腌B149人安排饮食,叔叔便吃口清汤,
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谢嫂嫂。”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
厮会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
道:“虚度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
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那妇人
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
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
似武二撒泼。”那妇人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
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却说潘金莲言语甚是精细撇清。武松道:“家兄却不道得得惹事,要嫂嫂忧
心。”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下楼来,叫
道:“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
却教我撇了下来。”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干
娘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
楼来,摆在卓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
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
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
武大只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别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
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
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那妇人一片引人的心。
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
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
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
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
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大哥,你便打一间房屋,请叔叔来家里过
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武大道:“大嫂说的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
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
那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有诗为证:
可怪金莲用意深,包藏淫行荡春心。
武松正大元难犯,耿耿清名抵万金。
那妇人情意十分殷勤。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迳投县裹来。正值知县
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
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
的勾当,我如何阻你。其礼正当。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武松谢了,收拾行李
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叫个士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
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下整
了一间房,铺上一张床,里面放一条卓子,安两个杌子,一个火炉。武松先把行
李安顿了,分付土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
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
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
迳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易甲,齐齐整整,安排
下饭食,三口儿共卓儿食。武松是个直性的人,倒无安身之处。吃了饭,那妇人
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
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
扶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土兵来使用,这厮上锅上灶地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
等人。”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甚温柔,阿嫂淫心不可收。
笼络归来家里住,要同云雨会风流。
话休絮繁。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卖饼馓茶果请邻舍吃
茶。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过了数日,
武松取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
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
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
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
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是
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
怎见得好雪?正是: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却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清早出县
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
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
不信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看那大雪。但见:
万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冻住了猷船。
顷刻楼台如玉,江山银色相连,飞琼撒粉漫遥天。当时吕蒙正,窑内叹无钱。
其日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推起帘子,陪着笑脸迎接道:
“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
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
腰里缠袋,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
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
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来。”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
“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杌子,自近火边坐地。那
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卓
子上。
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
和叔叔自饮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的他来。”
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烫酒正当。”妇
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妇人也掇条杌子,近火边坐了。卓儿上摆着杯盘。
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去,一
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
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妇人
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了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
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
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
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
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得甚么!晓的这
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三杯
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
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他。那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筋簇
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
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
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匹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
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分焦燥,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
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了大半盏,看着
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擗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
“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
来道::“武二是个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
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
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收拾了杯盘
盏碟,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
家火,自向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泼贱操心太不良,贪淫无耻坏纲常。
席间尚且求云雨,反被都头骂一场。
却说潘金莲勾搭武松不动,反被抢白一场。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天色却
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
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的红红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
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
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后没
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
做声。乞邻舍家笑话。”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
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则声。寻思了半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
膀靴,着了上盖,带上毡笠儿,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叫道:“二哥那里
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
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么
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
在这里宿歇。却不要又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
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到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的
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条匾担,迳来房里收拾
了行李,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
“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敢再问备细,
由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只道说是‘亲难转债’。
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
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
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
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
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有诗为证:
雨意云情不遂谋,心中谁信起戈矛。
生将武二搬离去,骨肉翻令作寇仇。
拈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
得二年半多了。撰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恐到京
题转除他处时要使用。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
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人可去,有这等贡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
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稍封书问安则个。
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
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既蒙差遣,
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端正了,
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杯,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士兵,
却来街上卖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径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里。武大
恰好卖炊饼了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叫士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
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以定强
不过我。且慢慢地相问他。”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
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那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
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寻
处。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没事坏钱做甚么!”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话,特来
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那妇人道:“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三个人来到
楼上客位里。武松让歌嫂上首坐了,武松掇条杌子,横头坐了。土兵搬将酒肉上
楼来,摆在卓子上。武松劝哥哥嫂嫂吃酒。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
吃酒。酒至五巡,武松讨付劝杯,叫土兵筛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
“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个月,
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
被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
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
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依我时,
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酒。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
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
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话,
被武松说了这一篇,一红从耳朵边起,紫胀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
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
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
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
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也要着地。武
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得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
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
楼来。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
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甚么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
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哭下楼去了。有诗为证:
若口良言谏劝多,金莲怀恨起风波。
自家惶愧难存坐,气杀英雄小二哥。
且说那妇人做出许多奸伪张致。那武大、武松弟兄两个,吃了几杯,武松拜
辞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
武松见武大眼中垂泪,又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
缠兄弟自送将来。”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
休要忘了。”
武松带了土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
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两个精壮土兵,县衙里拨两
个心腹伴当,都分付了。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拽紥起,提了朴
刀,监押车子,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来。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
夜宿晓行。都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乞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
忍气吞地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直个每目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
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动旦。那妇人看
了这般,心内焦燥,指着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
便把着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
耻!”武大道:“由他们笑道,说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
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
大摇手道:“由他!他说的话是金子言语。”自武松去了数十日,武大每日只是
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后闹惯了,不以为
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
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
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
“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
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正待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是个生的妖娆的妇
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情知
不是,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头把
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请尊便。”却被这间壁的王
婆见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
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到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答
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
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临动身,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
了。有诗为证:
风日清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
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肯休。
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归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
再说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
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
结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
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
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
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
“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
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武大官的妻,问他怎地?”西门庆道:“我和你说
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么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
食的。”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
他的,也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敢是敢是银担子李二的老婆?”
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
陆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时,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
猜一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
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莫不
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
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
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
门庆道:“王干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
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
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
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说了几句闲话,
相谢起身了。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
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
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卓子上。西门
庆道:“王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
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
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
“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