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发步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
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乌!
且只顾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背在脊梁上,将
梢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
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
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梢棒,一
只手把胸膛前袒开,浪浪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梢
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来。看那风时,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委能吹万物开。
就树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原来但凡世上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
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呵呀!”从青石上翻将下
来,便拿那条梢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个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
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
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一边。大虫
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
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
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
兜将回来,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稍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
半空劈将下来。听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
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慌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稍棒折做两截,只拿得
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
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却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
两只手就势把大虫花皮肐<月荅>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紥,早
没了气力。被武松尽气力纳定,那里肯放半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
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
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
紧紧地揪住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
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那武松尽
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艺,半歇儿把大虫打做一堆,却似倘着一个锦布袋。有一篇
古风,单道景阳冈武松打虎。但见:
景阳冈头风正狂,万里阴云霾日光。
焰焰满川枫叶赤,纷纷遍地草芽黄。
触目晚霞挂林薮,侵人冷雾满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
昂头勇跃逞牙爪,谷口麋鹿皆奔忙。
山中狐兔潜踪迹,涧内獐猿惊且慌。
卞庄见后魂魄丧,存孝遇时心胆强。
清河壮士酒未醒,忽在冈头偶相迎。
上下寻人虎饥渴,撞着狰狞来扑人。
虎来扑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倾。
臂腕落时坠飞炮,爪牙爬处成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淋漓两手鲜血染。
秽污腥风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崦。
近看千钧势未休,远观八面威风敛。
身横野草锦斑销,紧闭双睛光不闪。
当下景阳冈上那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得那大虫动旦不得,
使得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里,只怕大
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再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
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
都酥软了,动旦不得。
武松再来青石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
时,我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紥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
儿,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捱下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丛中,钟出
两只大虫来。武松道:“呵呀!我今番死也!性命罢了”只见那两个大虫,于黑
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紧紧拼在身上。
那两个人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见了武松,吃了一惊道:“你那人吃了犭忽
犭聿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
械,走过冈子来!不知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两个是什么人?”那个人道:
“我们是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来做甚么?”两个猎户失惊道:“你
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
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
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得他,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
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
放了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刺刺地从冈子上走将下来。我两个
吃了一惊。你却正是甚人?曾见大虫么?”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
排行第二。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
猎户听得痴呆了,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时,只看我身上兀自
有血迹。”两个道:“怎地打来?”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两个
猎户听了,又惊又喜!叫拢那十个乡夫来。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禾叉,踏弩
刀枪,随即拢来。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着你两个上山?”猎户道:
“便是那畜生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一夥十数个人,都在面前。两个猎户把
武松打杀大虫的事,说向众人。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众人不肯信时,我
和你去看便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起五七个火把。
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
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这里五七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
抬下冈子来。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将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
兜轿,抬了武松,迳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那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打
到草厅上。却有本乡上户、本乡猎户三二十人,都来相探武松。众人问道:“壮
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武松道:“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
排行第二。因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冈子来,正
撞见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细说了一遍。众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
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大户便叫庄客打
并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
端正,迎送县里去。
天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腔羊,挑一担酒,都在厅前伺候。武
松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个畜
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
个大害。一乡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侣通行,实出壮士之赐。”武松谢道:“非小
子之能,托赖众长上福荫。”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
虎床上。众乡村上户,都把段疋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
一齐都出庄门前来。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叫四个庄
客,将乘凉轿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挂着花红段疋,迎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将来,尽皆出来看,
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穰穰,屯街塞巷,都来
看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着大虫,都到厅
前,放在甬道上。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心中自忖
道:“不是这个汉,怎地打的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来,武松去厅前声了喏。
知县问道:“你那打虎的壮士,你却说怎生打了这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
的本事,说了一遍。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的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
将出上户辏的赏赐钱一千贯,赏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
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
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知县道:
“既是如此,任从壮士。”
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猎户。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
便道:“虽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
个都头,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
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
连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
了阳谷县都头?”自此上官见爱,乡里闻名。又过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心闲,
走出县前来闲玩。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叫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
觑我则个?武松回过头看了,叫声:“阿也!你如何却在这里?”
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有分教:阳谷县里,尸横血染,直教钢刀响处人头滚,
宝剑挥时热血流。正是:只因酒色忘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毕竟叫唤武都头的
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