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书宴就设在主殿前面,左右分置几排长龙席,一边陈列从折桂阁中运送来的藏书,一边陈列果茶点心,供与宴者随时取用。除了近百名举子,还邀请了不少馆职文人。大家或谈笑,或观玩,不分等级身份,气氛是难得的融洽。
杜凡先被满桌的籍册吸引了视线。折桂阁本身,相当于官方的藏书楼,自然有许多不世出的珍品。为了今日的宴会,更是开厨发匣鸣锁鱼,上至经传子史,下至小说杂技,无所不晒。
“竟连戴嵩的《斗牛图》都有…”杜凡盯着席上一幅卷轴,激动得颧骨都飞红了:“今日只为这幅图,我就不算白来一趟。”
这位杜凡兄,确是有些痴气在身上的。旁人谁不是忙着交际,只有他,真把晒书宴当作晒书了。
程俭看了看那幅卷轴,不免微笑道:“我虽不懂画,但光说画牛,这幅确实画得生动。一般的画家,看了这个‘斗’字,总喜欢想当然画成尾巴高翘的样子。其实真正斗起来,牛尾巴都是战战夹在两股间的。”
“甘罗说你是村夫,真的不是骗我。”
一袭素白绢衣的辛茉冷不丁冒了出来,精致的小脸上面无表情,放佛被寒冰冻住了一般。
程俭腹诽道:这难得的大晴天,也不怕把你晒化了。
嘴角仍是挂着客套的笑容:“程某还不敢冒犯了‘村夫’这个名号。虽在家中开辟了一块菜地,但程某的主业还是学生,比不上那些真正辛苦耕作的人。”
辛茉冷冷地横他一眼,转头对他身旁的杜凡致意:“殿下一直想亲自见您,只是苦于没有机缘。招待不周处,还请先生见谅。”
这回轮到程俭讶异了。杜凡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叁四岁,这样年轻,便能被人尊称先生了?
话说回来,对他和对杜凡,态度差得也太多了吧?
杜凡连忙向辛茉回礼:“辛待诏,言重。杜凡,微末之驱,幸得公主赏识,不敢托大。”
辛茉又横了程俭一眼,比之前更缺乏温度了。不是,他几个意思?
白衣少年摆明了不想搭理程俭,接着与杜凡说话:“殿下让我转告您,过会儿献书时,她会把您安排在第一个。”
杜凡显然紧张了:“这…”
不外乎他会犹豫。若说晒书宴还只是一个供举子社交的名目,献书则是今日真正的重头戏。公主深居简出,寻常举子几乎不可能见到。但借着献书,却能直接与她交谈。
经过数日的行卷,公主那里,已初步有了一份意向的名单。哪位被点名,哪位被先点名,都可以视作折桂阁对外释放的信号。
甚至连她接受了谁的献书,都会被解读出这样那样的意思。
程俭不由得想,在必要的场合中,她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唯独不是她自己。
辛茉还在劝说杜凡,却听一声铜锣脆响,喧闹的人群尽皆停下了活动,向北面而立,垂首抚胸,恭敬等着长公主的仪仗入席。
好心再旺盛的贡生,也不敢趁机窥伺。天家威仪、君臣之别,便在此刻显出来了。
随着公主在宝帐中坐定,旌旗、华盖、雉尾扇呈对称状摆开,她优雅地抬了抬手,帐外的侍女代为唱到:“免礼。”
描金纱幔垂下,隔绝了公主尊贵的面容。她俯视着众人,宛如话中的叁足金乌,光环集于一身,耀眼而夺目。
程俭有些恍惚。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和素商…还有那个抱着手臂、蹲在雪地里发呆的女郎重合在一处。
当她不再需要他时,连抬头看一看她是否安好,都要先请求她的同意。
纱幔如蝉翅般轻薄。然而,这是迄今为止,他离她最遥不可及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