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听他说了一些,从袋子里摸了点糖给他:“慢慢讲。”
石头在山上住了好些年,记得一些细节,祝缨听他的说法,石头家在利基族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住寨子边儿上,也跟族长没什么亲近的关系。听他的描述,利基族与霞族之前的水平差不多,当然现在阿苏家又强了不少。
再多,石头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了。
十一岁这个年纪,有许多事情应该都知道了,祝缨看他的反应,他是真的不明白。
祝缨又让把“锤子”带过来。
锤子小朋友据说六岁,外表不太显,穿着补丁旧衣踩着草鞋。祝缨道:“你就是锤子?”
锤子也没掩饰得住吃惊:“大、大人?您懂?”
石头笑道:“嗯,锤子,你说得没错,大人是比以前的那些人都好!”
祝缨从锤子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熟悉的情绪,锤子低低地:“嗯。”
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到处看,但是他的眼睛却有着与在平凡面孔不相称的灵醒,他的目光很清亮而不是眼珠子乱晃。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机灵得多了,他能够用思城县方言与人说话,如同一直生活在山下的六岁孩子。
祝缨觉得同锤子说话比同石头说话还要轻松一些,也是问了锤子一些父母的话,问他:“你家在山上还有人吗?想不想回去?”
锤子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有人了。”
祝缨吐出一口气,她本来是想,借着几个利基族的人,好与利基族也有些比较正向的联系。哪知……
她也没有失望,也给了锤子糖,对锤子说:“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吗?”
锤子笑笑:“挺好的。”
祝缨道:“你们先住下。”
石头拉了拉锤子衣服的后面,祝缨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石头憨态可掬地摇头,祝缨又给了他们几块糖,道:“你们回去慢慢说,想回去了就告诉我。不想回去,就在这里住下。”
将他们打发走,她又有了想法,对项安道:“你去找一找,黄家的庄客、奴婢里,有没有利基族的人。要能说得清话的。”
项安道:“是。”
祝缨再去看花姐,花姐那儿已经诊治完毕,正在洗手,说:“煎几剂药先吃一吃看吧。就怕烧不退,活下来也烧傻了。”
祝缨道:“要用什么特别的药吗?我那儿抄了点儿,都给你们留着呢。”
花姐道:“不用贵重的,对症就是好药……”
两人住了口,一同往隔壁去,那里吵得厉害。到了却见他们在打架,刚才祝缨给了两个孩子一点糖,他们带了过去之后,石头没忍住又吃了一颗被发现之后有人要抢他的糖。石头个头不小,力气也大,推开了几个人之后双拳难敌四掌。锤子机灵,却是年纪太小,只能满屋乱蹿,跳到铺上居高邻下扑到一个大孩子的背上,将人一通乱打,然后跳下来要拉着石头往院子里跑:“快,跑到院子里。”
对方人多,将二人堵在了墙角打,边打边说:“好獠儿!”
侯五一瘸一拐地上前:“好小子!以多欺少!都给我起开!有种单挑嘛!”他像刨土豆一样,一个一个把外面围殴的孩子提起来扔开,将锤子提起来立好,又把石头从地上拉起来。石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掉到地上沾了土的糖,眼泪掉了下来。
锤子站着不吭气。
花姐难得生气:“不是对你们讲过不可以欺负他们么?也不许说‘獠儿’,人家好好的呢。”
祝缨将二人打量了一下,道:“你们两个,跟我来吧。”
将二人先领回县衙住两天,孩子之间打架,就看谁拳头大,现在这个时候,硬要让孩子们接受“獠儿”,他们恐怕是难以理解的,当面听话背后欺负是可以想象的。福禄县里,这两类人至今也只是从一个“公开鄙视”变成“比较客气”而已。离相亲相爱差得远了呢!
祝缨可太明白小孩子残忍的一面了。天真可爱的是他们,欺负同龄傻子的也是他们。
两个孩子带到县衙,交给花姐带去收拾了一下,寻摸了两套没有补丁的旧衣给他们换上,再把他们放到侯五的屋里,跟侯五他们一处睡。祝缨就等着项安去调查的结果了。
项安弄了半天,抄了一张单子过来,道:“有根儿的都在这儿了。”
如果黄十二郎那儿登记的时候有注明“何时从何人手里买獠奴,男几口、女几口”,就是有根儿的。如果没有注明,胡乱起个名字就死无对证了。
祝缨道:“不对呀,领田的时候不是能说话的吗?”
项安道:“他们记的时候,有户也按户。”
青壮年的男女都是受欢迎的,因为可以般配成家繁衍人口。如果是贩卖的女子,就配给庄客,也是聚拢人心的手段。这样的女人,分田的时候按她一个人头分,却无法与她的“家庭”拆开,由丈夫出面也就领了田了。
一些利基族的男子,能以自己为“户主”有个记录。他们在山下日久,又有了土地,多半不愿意回到山上,自然不会找祝缨诉苦。如果祝缨当初在福禄县手里也有田可分,也能留住更多的山上奴隶。
祝缨慢慢看着单子,这上面笼统一个“獠奴”,分不清哪家是哪家。祝缨道:“你再去,问一问他们是哪族哪家的。”
项乐道:“是。”
侯五管不住嘴,问道:“大人又要开始了,朝廷一定会再记大人一功的!”
祝缨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倒还早,只要黄十二的案子陛下别挑剔就好了,报上去的奏本能准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
她所料不差,她在两县忙秋收的时候,蓝德、姜植二人也加快速度回京。
蓝德还拖着好些个囚徒,包括裘县令等人,以及他硬拖走的三个孩子。一路上孩子再没了奶妈丫环婆子伺候,吃饭穿衣都要自己来。黄家在思城县的生活是一流的,没有京城的各地珍汇聚也是尽当地的最好,至少是软热新鲜。以前有人追着喂热饭,现在是扔一碗过来爱吃不吃,不吃饿着,饿哭了打一顿。
与他们同行的,要么是蓝德这样的,要么是裘县令这样的,心思都不在带孩子上。偶尔有看他们可怜的,给口热饭,弄点热水给洗洗脸。
蓝德又嫌他们拖累,看那小男孩儿,马桶也蹲不利索,还要喊人擦屁-股,好险没把孩子再打一顿。
姜植道:“莫与孩子置气。”
蓝德道:“早知如此,就在当地发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