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兄呢?”问心抓紧竹筒,急迫道。
贝珍刚想回答,人就彻底陷入了幻觉,她朝问心伸出手:“我掐死你!”
问心立刻站起身,毫不犹豫把她踹开。刚刚她忽然就明白船为什么会晃得这么厉害了,不仅仅是赤枭的船会撞这边,九雷岛也可以撞赤枭啊!爹应该在中枢掌舵,他确实脱不开身。问心绝对不去打搅他。
事不宜迟,再往下拖,问心害怕自己也会吸入大量毒雾,丧失志,甚至她觉得自己根本就已经开始了,她捏了捏鼻子,环顾四周,没人戴着布巾,应该是试过了,没有用。问心不在这上面费功夫,她往前方刀剑声最响亮的地方跑。
她正跑着,九雷岛的大船忽然改了方向,问心整个人都偏向了右舷,问心紧紧抓住绳子,不至于摔下去,她费劲扒住了船的栏杆,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这是高处掌舵的雷坚白在帮她。她现在完全够得着赤枭的船,而不是冒着刀光剑影去最危险的地方。
雷坚白隔着茫茫雾气,是看不到谁送信去对面的。他只是在帮这个船上任何一个可能爬过去送信的人。但是冥冥之中,问心感受到父亲的目光,亲人的力量。
眼看着两条巨船马上就要相撞,事不宜迟,问心奋力一跳,脚下就是汹涌澎湃的海水,如果她的时机不准,她可能会被航船相撞时的挤压碾成碎片,但是她的脸触碰到了潮湿的甲板,和九雷岛的船木味道不同,她成功了。
问心半边身子都摔麻了,她又禁不住后悔不好好练灵犀心法,有心法护身,她绝不至于疼得差点爬不起来。她刚刚抓住麻绳时太用力,手也烂了,问心顾不上擦血,只是浑身摸着竹筒,好在装布防图的竹筒还在。
不敢耽误时间,问心开始在赤枭船上找王水的踪迹,问心忽然绝望地想起,她压根不记得右舵主王水长得什么样子,只知道他是个中等身材的老头子,他又没有贝珍那么明确的白发特征,问心的后悔又涌上心头,她要是平时多看看岛上,多关心海上,也不至于不知道谁是赤枭,谁是王水了。
问心不敢耽误时机,还是继续向前行进,她生怕被赤枭的水手看见,但好在船的右侧还没什么人。问心捡起一把匕首防身用,她正端详匕首的刃,那如泣如诉的笛声又来了!这次问心听着却不觉得诡异,只觉得她受到了感召,她的头忽然很重,不好,是她也身中幻觉雾气,她重重地向前摔过去。
有人接住了她。问心的体内被注入熟悉又温暖的内力,她来不及做幻梦,就已经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张嘴就带了哭腔:“张洄淮!”
张洄淮刚从凶恶的幻梦中逃脱出来,此时见到问心也觉得自己在做梦,但无论是现实的问心,还是梦中的问心,张洄淮都不想她跌倒,直到真抓住她的手,张洄淮才感觉他已经回到了人间。
张洄淮身边的老头刚救了张少侠,此时看到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大小姐,张嘴结舌:“呦——属下王水见过大小姐。”
问心连忙从伸手摸出竹筒:“右舵主大人,这是爹爹让我交给你的,是赤枭船上的布防图!”
王水赶紧收下竹筒,他道了一声谢:“多谢大小姐。”他没多说话,就立刻去找其他九雷岛的手下,要是能找到去贼船中枢的路,就能毁了这恼人的笛声。
问心完成任务,她和张洄淮面对面站着,问心的手心受伤了,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师兄,我现在该怎么做?”
张洄淮一眼就看到她往下渗血的手,却只能叮嘱道:“心儿,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问心一点头,她立刻猫腰钻进了船上的几个大箱子中,她的武艺又不高,优势就是没吸过毒雾,现在她也身中观音娘,再出来也是添乱。
她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刚才张洄淮注入的一点内力不足以抵挡凶猛的观音娘,她也开始做幻梦。她一直往前爬往前爬,要爬到有光的地方,她被人抱着称赞是个健康漂亮的婴儿;梨花雨下,女童身影潇洒伶俐,去净山门的路上乡民们夹道欢送;甚至她去了中原,她是去参加青衿试的,九雷岛的雷问心女侠夺得头名……
她身边一直有一个人跟随着她,不断地迭船,迭出巨大的风波舟,火烧无碍,雷劈无阻,轻盈而稳健,可以去四海八荒。在风波舟上,人们欢声笑语,船上还有人头鱼身的龙女鼓掌,头发舞动如海草的海娘娘也饱含鼓励地注视问心,问心正向船上的人挥手致意,忽然被桃核砸了头。
问心正要兴师问罪,忽然头重重撞到木箱的边缘,雨水太多,几乎把她的口鼻都淹没了,但刚刚砸了她脑壳的是一只活人的手。
问心无声地尖叫一声,她悄悄探出头,笛声已经没有了。王水没有拖泥带水,下手速度很快。雾气也不像做梦前浓郁如人发炎的疮口颜色,所以问心才醒了过来。
她的感官都复活过来,刀剑之声立刻进了耳朵。她身前就是张洄淮的背影,问心躲在暗处,大气都不敢出。她感觉前方大概有七八个人,能有几个是九雷岛的,不好说?
青鸟展翼,张洄淮出剑,目标不在前方,而在所有振翅时带过的气流之处。没有一寸梨花枝头可以躲开春风的吹拂,也没有青鸟羽翼无法划开的雨水。
问心发觉刚刚她做梦的时间段里,张洄淮已经砍伤了很多人。他不在梦中吗?那笛声如此缠绵,没有王水在旁内力相帮,他是怎么逃脱梦境的?
张洄淮逃开了吗?很多年都没有见到的爹娘乘坐着光影粼粼的月光船只向他伸手:“洄淮啊,到爹娘的身边吧,我们来接你了,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在海上。”
张洄淮不相信眼前的人,因为十叁年来,他的父母一次来没来梦中看过他。
人死不能复生,连梦都不做一个,他的爹娘早就去投胎了,早就不在海上保佑他了!他剑出鞘,像亲手推开他的童年,推开海上的亡灵,只想回到潮湿血腥的甲板上,那里有需要保护的问心,马上就要胜利的船战。
张洄淮最前面的人就是赤枭,这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大疤小疤密布脸孔,即使原本略有姿色,现在也只剩下累累失败的凭证。打得你一次,就打得了你第二次,更何况是这么多此的手下败将。
赤枭被他打得措手不及,他以为张洄淮会沉浸在美梦中一去不复返,他正要直接劈开张洄淮的脑袋,张洄淮立刻提剑来挡,雨水从睫毛上跳开:“技淫巧,痴心妄想!”
海贼出剑不讲招式,怎么脏怎么来,赤枭深知此时是背水一战,南理的蛊师笛声停了,他要败了,但败也要把命运的宿敌拽下水,起码是他认为的命运敌手。
问心捂住口鼻,她第一千次悔恨离开净山门后没有刻苦练武,现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赤枭的手下围攻张洄淮,她插不进去手的。
想……让问心,看到真正的张洄淮。
这句话的意思,问心要领悟很多次。他的处境,和雷英雄看似兄弟实则主仆的不平等,和雷坚白看似父慈子孝实则嫉妒宠信交织的复杂。他的喜欢,隐隐切切的担忧,担心到有些啰嗦。直宣于口的心伤,不需要拿外人刺激他,只需要牵起他的手,他就一直跟她走下去。
以及,他的日常,在海上的风波中一次又一次地以命相搏。问心在九雷岛撒娇耍赖地当大小姐做女侠梦,是靠张洄淮这样的人,靠爹爹靠其他九雷岛弟子支撑起来的。
真正的师兄,她的青梅竹马,不会像那些传说故事里表面温良内里残忍判若两人,也不是表里不一做伪君子,他的世界一直在那里,他等待问心来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