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傅家二少爷对帐目极为马虎,长期下来便要出问题。
那不是一笔小数目。
坦白讲,这些事儿,本不该我管——我也不想管,但姨母已提了出来,即便不是舅父示意,他也是自个儿家人,不能不顾。
在外的几年,我虽没有固定去处,但并非没钱傍身。
那些钱得来其实也正当,坊间皆有委人办事儿的地方,办好了便能得原主给予的报酬。
我拿出大半的钱,补了傅家商号帐目上的不足。
舅母得知,带了那败家子回到傅家庄。
舅父请我与姨母过去叙旧。饭席上,舅母同那败家子显得殷勤,我实在无话可讲,只作敷衍。
舅父对我感激又过意不去,说是日后定会归还。
我并不在意钱的方面,倒是希望他别教舅母牵着走,日后得仔细注意帐目。舅父似是听进去,过不了多久,就把京中的生意收了几个回来管。
舅母知对此似乎埋怨不已,但倒也不敢在我面前发作。
庄子里还留着姨母的住处,我让里头的人不经允许不得靠近。
天气逐渐冷起来时,我便会带姨母住到傅家庄,待到春暖花开才回山院去。
四
日子一晃,很快过去了两年。
两年来,我最远便是去到霞城,大多时候,都陪着姨母住在朔州山郊。
当初所受剑创早好得完全,而内伤…
我的内力至多回復三成便凝滞不进,若强行运功,筋脉就觉隐隐作疼。这一点,我虽没有说,但师父一探即知异像。
师父眉头皱得更深。他早前就说,一直怕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他琢磨良久,最后去了一趟少林。
相传少林有易筋洗髓之法,他同少林主持清智大师交好,便是想去问一问。别说少林是否真有此法,少林武学一向不外传,清智大师自是婉转拒绝。
不过,清智大师倒是告诉师父,世上还有种内功,也有易筋洗髓之效。
但得知此消息,师父反而愁眉不展。
逍遥道派遭灭一事儿,江湖上人尽皆知,其相关武学自是就此绝跡。
我倒不觉得失望。
避居的两年来,我从未生过再涉足江湖的念头。
大约是日子过得安定,也大约是…
总觉得一切够了。
在外磨礪多年,心境早不若当年的锋锐。
失去与得到,已是经歷了太多。
我将佩了多年的名剑疾雨,交由师父带回太沧山。
师父两年来往回太沧与霞城,且再涉江湖同那些门派中人打交道,只为治好我的内伤,而他自个儿,当初受那两掌,未曾仔细调理,反落了病根。
师父沉默的接过了剑。
他问我:你真想好了?
我跪在他跟前,轻声答是。
师父叹气——像是释然。
我应了他的要求,往后再不碰兵刃,再不过问江湖事儿。
师父临走前,将费心寻得的丹丸全予我,又给了我一张方子。
他仍旧担忧我的内伤长久不癒,会影响至心脉,到严重之时怕会——怕会如何,他没说下去。
等师父远去后,我再没去霞城。
又一个寒冬将临时,庄子那儿传来消息。舅父从京城返回,大约路上水土不服,因此病了。
年前舅母才去,姨母怕底下的人顾得不仔细,便要回去看一看。
我自是随姨母回庄子,才知晓那在京城的二少爷也携了妻小,跟着舅父一块儿回来。
这中间,没什么好说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舅父一家亦是。
我不想介入他们父子间的事儿,但也不愿看舅父随便教人哄了。
舅父其实心如明镜,可到底是亲生儿子,再有千般错处,作为人父岂有不管顾的道理。
我再不讲些什么了,总归由着他自个儿的意思。
不过,那败家子倒也没待上太久,寻了由头就携眷返京了。
由于天冷下来,我同姨母乾脆在庄子住下。
此间,舅父託我一件事儿。
他有个往年至交,一直在青城附近的寺院清修,向来隔个一段时间都会来探他,这回却已过了将近半年,也不见对方回信。
他原想从京里回来时,绕道过去探望,哪知道自个儿半途就病了起来。
我手上也无事儿,遂地同意走这一趟路。
青城位处往来朔州与应县之间,是座环山的小城。
我问了好些人,才寻到那间寺院。
寺院位处城郊,地方清幽,僧眾只有几个。
我上前拜访,住持亲自来见,知晓我的来意,便说舅父那个至交已经去了,正是半年前走的。
没料是这样的结果。我随同住持去了对方以往的禪房,里头已被收拾了差不多。住持拿了个布包来,里头是对方的一些物什。
我翻看了一下,是一些同旁人的往来信函,以及随身配物。我同住持答谢,收妥布包。
待走时,天色已微微地暗下。
后头想起来那时,总觉得前人讲过的一句着实在理——正所谓,事儿到了头,便能见转机。
或许,真是如此。
以往曾听人讲起过云林山寺,说是寺里有个得道的老和尚,身怀武林绝学,并能通晓古今。
江湖上许多人趋之若騖,甚至朝廷也曾派人去寻,可却都不得其门而入。
我对此其实相当嗤之以鼻。
求不如求己,问佛心不若问问自个儿的心。
那所谓武林绝学,亦不过以讹传讹罢了。
因此那当时,我也未曾想起来,人说的云林山寺,便是在青城一带的山林间。
我离开那寺院要回城中住店,半途却忽觉心口作疼。
这样的情况,已非第一次。
早时久久才发作一次,近来却频繁得紧…
我这回有些忍不住,气息不禁凌乱,连半步都没法儿走。
我只觉着眼前一片暗。
待到思清明时,眼前是黑黝黝的天,以及随风拂动的林梢。
周围传来劈啪响声,似是柴火正旺。
我还有些恍惚,想着要坐起来,却听一声不要动。我顿了一顿,才循声侧过头去。
火堆前坐了个人。
我盯着那人一会儿,才发觉那一身是僧服。
那是个僧人。
他手上握了一根稍粗的树枝,前端串了两颗馒头,正用着火烤。
「一会儿就能吃了,请施主再躺一会儿。」他说。
我沉默转头,并不理会他的话,仍是支身坐了起来。
但一动作,就觉着浑身难受。
我不禁皱眉,按住心口。
「施主约莫受过严重的内伤吧?只不过,虽有痊癒之相,其实却是一直没疏里好。」他平淡的开口:「血行淤滞,影响了心脉,所以胸痛难忍。」
我静静地看向他。
他也望来,朝我一笑。
「贫僧要是想害施主,一早趁施主晕了行事儿。何况,贫僧同施主之间无冤无仇。」
我微扬眉,半晌才开口:「你是谁人?」
「贫僧法号常慧。」
他道,将烤好的馒头递来,「吃上一个如何?」
常慧出自云林山寺。
那日他上城里置办东西,回头走在城郊的林道中,发现我晕倒在地。他通晓武艺,一探我脉息即知情况。
他身上有些固本培元的丹药,便是寺里老和尚炼製的。他与我说起来,口吻自然,似是不怕人知晓他出自何处。
他没问我如何伤的,就将丹药予我,指点我吐纳调息。我半信半疑的受了,听着他的引导,却真觉着感觉轻松不少。
不过如此吐纳,倒不似佛门一路。
而大约是出家人的缘故,常慧说起话,总有些禪味儿,可也非出家人一贯的迂绕作派。
他也实诚,讲了许多关于云林山寺的事儿。
比起来,我说得一点儿也不多。
等天光微亮,他弄熄了柴火,同我合掌作揖,往另个方向离开。
我原以为自此别过。
我回到城中客栈收拾东西,但过了晌午才走。
出城不一会儿,眼看要下起雨,我望见前头的有个草亭,牵着马过去,却没想到再见到常慧。
显然的,他也没料到。
他身后还是负着竹篓,倒是手里多提了包东西。
所谓机缘,也许便是如此。
过后许久,常慧对我这么说。
云林山寺确实有个老和尚,但…已非从前的老和尚。
原来的那老和尚,是否真通晓古今,常慧说他不知,总之他在那儿时,就是现在的老住持了。
不过,有一件事儿是真的。
不是谁都能入得了山寺,不知为何特意寻去的人,都会迷途在林间,最后无功而返。
他说,自个儿能去到那儿也是偶然。
如何的偶然,我没多问。
而他说,愿意治好我的内伤,但让我得应承一件事儿。
我想了想,便答应了他。
至于,是什么样的事儿,那已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