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东西--谁会收下啊?」许玄秀不管桌上的物品,扭头朝童皓侑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可恶!可恶--」本来快走的步伐变成奔跑,等到看到校门口时,才喘着气停下。
夕阳正好自耸立的大楼缝隙中慢慢隐没,最后的橘红色光芒刺着他的眼。
为何不生气?难道他对我们这段时间的相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感到很开心、很放松的只有我吗?是我自作多情吗?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们已经成为朋友--甚至是更加亲密的关係?
我说了那些话,却仍决定送我东西吗?为什么要对我道歉?
「至少骂我两句也好啊……」这样他就能忘掉塞满内心的罪恶感了。
许玄秀一步一步往门口迈去。
童皓侑--到底在想什么?在这个当下,他才惊觉自己似乎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住哪里?家里有几个人?又是做什么工作的?喜欢吃什么?看什么电影?听哪种音乐?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非常喜欢钢笔。
他一直都是个倾听者,而不是个倾诉者,从日常生活的言谈中鲜少透露关于他的资讯。
「啊……」
但是最后,许玄秀连『对不起』都没有办法传达给他。
他就像是那抹夕阳最后的耀眼馀暉一样--在许玄秀眼前闪过一瞬,就消失了,完全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不--有的。
许玄秀毅然回头,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朝棚架的方向跑去。
很久没运动的他心脏快跳出来了,但是他更怕他要找的东西已经不在那里--
细长的盒子仍旧摆放在石桌上,他想也不想地把它粗鲁地塞入书包深处,发狂似地朝童皓侑刚刚离开的方向奔去。
但不管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那孤单的身影。
那一天,是他学生生涯中最后一次见到童皓侑。
※※※
许玄秀从往事记忆中回过,抬眼看看墙上的时鐘,即将十点。
离与客户约定的时间还有段空档,够他做完手边的事情了。
他低头看着手上靛青色的钢笔--正是他在文具店爱不释手的那款,不同的地方就是顏色,及笔盖上刻着一个草书的『玄』字,显然是特别订做的。
当年打开那个盒子,掉出来的就是这枝笔,以及一小罐墨水,还有童皓侑手写的钢笔教学。
在打开前心中或多或少猜到是什么东西,但真的看到时他还是愣住了。
回过来时,他已经打开童皓侑放在里头的纸,看着慎重写出的一字一句。
他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锥心刺骨,而他第二次体验比这更强烈的疼痛,是知道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童皓侑时。
从那天开始,他开始使用钢笔,兴许是想藉由这枝笔和不知去向的童皓侑建立连结。
他没有记录事情的习惯,但是因为得到这枝钢笔,他开始写日记--从那一天开始,从未间断过,至今已经七年了,书架上有一区放满他过去的日记本。
钢笔的笔尖已经替换了许多个,充满使用痕跡的雾面塑胶笔身他却从未想要换掉,墨水也是始终沿用童皓侑附上的那款。
那年放假回来后,他发现童皓侑已经向学校提出休学申请,再也没出现在班上过。
他曾试图联络童皓侑,但是对方似乎已经把手机停话。好不容易跟老师问到地址,循着去找,找到的却是个空屋。
他站在人去楼空的房子前,悵然若失,彷彿被搬空的是他的心一样,久久不能回,没来由地兴起想大吼大哭的衝动。
许玄秀不知道当时的心态是如何,找到童皓侑之后呢?跟他道歉?把笔还他?还是直接老实说--其实他觉得跟童皓侑相处的感觉很好,两人其实已经是朋友了?
他对童皓侑抱持的感情,不是友情,但也不到爱情的程度--七年间他和很多人交往过,不论男女--在年岁增长后他明确瞭解这件事。
他不敢说两人若继续这样相处下去会变得如何,至少当时并不是把童皓侑当成情人看待的。
所以才会轻易地让童皓侑从自己生活中离开。
要是当年他坦率一点,或许事情就会往不同的方向发展,但现在想这些都无济于事。
「呼……」他把钢笔的笔尖拆下,放进书桌边的超音波机清洗后,再用布擦乾,搁在桌上。
笔尖已经换了很多个,每一个不堪使用的金属笔尖他都好好地收起来,跟他写的日记放在一起。每次看着那些笔尖,许玄秀察觉自己比想像的还念旧--或者说,仅限跟童皓侑有关的事物。但就算留下再多的东西,还是无法弥补他心中的遗憾。
拿出手机再次确认约好的地点,许玄秀自书桌前起身,抚平身上的西装,走出家门。
他处理的客户虽然难搞,但是只要解决关键问题后,倒是挺豪爽地签约了。
这份合约让他的公司赚进不少,经理知道许玄秀顺利完成任务,十分开心地放他下午的假。
离下班时间剩没几分鐘啊!许玄秀一边掛掉电话一边叹气,在人行道上迈开疲惫的步伐。
今天天气很热,就算到傍晚,吹过来的风还是带着热度。他把西装外套脱掉,随意掛在自己左肩上,捲起袖子,只想找个地方吹冷气,好好吃一餐。
他抬起头,看到笔直的大马路末端,橘红色的太阳揪着如散开丝绸的晚霞落下。
对了,那天也是这样灿烂的夕阳……
许玄秀不由得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天空许久,想把这幅美景印在脑中。
今天怎么老是想起以前的事?年纪大了吗?
『扣』,一个敲击木头的微弱声音转移他的注意力--平常他是绝对不会注意到这种细微末节的事情,今天却有种莫名的力量促使他转头。
往声音来源看去,看到一间风格低调的商店,完全没有大型的招牌吸引客人,只有摆在店门口的手製木头立牌,还有从店内飘出的咖啡香,宣告这里有一间咖啡厅。
声音来自于店内被摆在靠街道的架子上的怪物品,许玄秀好地走近,隔着透明玻璃研究了一会儿才看出原来这是个时鐘--时鐘是木製的,上头有好几颗小珠子正沿着倾斜的木头往下滚动,滚到最下方后又被另一个旋转的金属装置带到最上面,现在是六点整,滚动的珠子也是六颗。
好特别的时鐘,许玄秀忍不住开始打量和街道隔着玻璃的店内空间。
刚搬到这附近还没看到这间店,看起来应该是最近这半年开的吧?
透过玻璃看去,可以看到里头居家风格的装潢,吧檯上放着几个琉璃灯,微弱的灯光照不清吧檯内的人样貌,但是塑造出非常安详的气氛;原木加工而成的书架摆放在墙边,上头放着几本厚重的精装原文书及斜倚在旁的休间书籍;里面的座位都巧妙地隔开,桌上也摆着独立的檯灯,让人在这里安静地享受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真是一间不错的店啊……今天的晚餐就在这里解决吧。他推开店门走进去,掛在门最上方铃兰造型的铃鐺发出悦耳的声音。
「欢迎光临。」吧檯后方的店员穿着深咖啡色的围裙,口袋是猫头鹰造型,头发很长也很直,中规中矩地束在脑后--许玄秀没看过男人留这么长的头发还能处理得如此整齐--他正低头忙着手边的事情,「请随意坐。」
许玄秀环视咖啡厅内部,看起来这里只有一个人在顾店,他再看向吧檯后方掛着的菜单,「我要--」见到抬起头的店员时,他的脑袋像是忽然被丢了炸弹似地,变得一片空白,「你……」
虽然隔了七年,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种淡然的气质、彬彬有礼的态度与知性的脸孔--是童皓侑。
※※※
童皓侑擦乾最后一个杯子,放回吧檯后方的柜子内。瞄了墙壁的猫头鹰时鐘一眼,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今天有几位客人待到快打烊才离开,所以他收拾得比平常晚一些。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脱下深咖啡色的围裙,掛在椅子上,再从衬衫的口袋中拿出笔--是一枝再平常不过的自来水笔,接着从收银机底下抽出宝蓝色为底、上面有烫金图案的皮质封面笔记本。
每天都会把开店发生的事情记下来,这是他的习惯,所以这本簿子可说是他的工作日志。
因为他自己就是老闆,不需要、也没打算写给谁看,就只是个纪录。
他写好日期,一边转着手上的笔,开始回想今天的状况。
对了……有位客人看到他时惊呼了一声,表情很错愕,发生了什么事呢?
是觉得自己太年轻吗?还是因为自己留了及腰的长发,加上略瘦的体型,看背影被误认为女性,但是看到正面时恍然大悟呢?
那位客人把两手的袖子都挽起来,西装外套随性地掛在肩膀上,颇有放荡不羈的气息。他刚踏进来的时候满头大汗,应该是为了工作而奔波了一整天吧。
希望他能在这里得到片刻的休息--
童皓侑随意记了几件事,便把笔记本闔上,若有所思地旋转着手上的自来水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