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此, 萧淮止抬手去按心口,又猛地想起掌心伤口, 慌乱无措地又挪开,按下去的那处仍是白净一片, 翻过掌心,他才彻底顿住。
竟没有一丝伤口裂痕。
他抬眼张望四下, 刺目白光渐渐散去, 转眼已化身为一片苍茫雪野。
牙白寝衣转而变为满身泥污的褴褛布衣, 背脊一片火辣辣的痛意袭来,他匍匐在地, 黯浊眼珠直直地凝着一辆行过的华盖富丽马车。
这是大元三十五年,他竟重回了九年前。
十二月, 凛冬,骤雪纷纷。
他初见她的那日。
萧淮止瞳孔闪过诧色,而后,他看见那辆马车于前方停了下来,竹青色车帷翻动。
朔风阵阵, 织锦兔毛披风擦过雪地, 他拖着伤痛的身躯, 雪粒沾满长睫,他于雪色中窥见面纱下的瓷白脸庞。
“大哥哥,你受伤了。”
玉姝小小的身子在他跟前半蹲下,温热软乎的小手擦过他满是冻疮的手指。
他张了张唇,冻雪呛了满口,这一年,他狼狈至极,卑微至极,偏偏,遇见了玉姝。
“絮娘,他受伤了,救救他罢。”小姑娘那双乌黑的眼眸直直地盯着他,却丝毫没有转动。
萧淮止怔了一瞬,心中顿生一个想法,他抬手去拂她的面纱,玉姝忽然开口,他动作停下,心跳极快。
“大哥哥,你很痛吗?”
小姑娘张唇轻声低语道。
萧淮止心下一怅,原来这一年,她的眼睛竟看不见。
于是,他喉间嘶哑道:“痛……”
絮娘急忙走上前冷瞥一眼地上脏污的少年,将小姑娘从雪地里抱回,萧淮止只能隐约听见车帷内的两道声音。
半晌之后,絮娘折回,面色不虞的命令侍卫将他带回府中。
命运又一回重演。
萧淮止借宿玉府养伤半月,却始终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直至他伤快好之时,那位名唤絮娘的女人又带了一批侍卫前来。
“我家二娘子心善救你一命,如今你伤已养好,也不求你回报一二,你便自行离去罢。”
屋外檐角廊下一片银装素裹,接连几日的大雪未止,他身上伤寒并未痊愈,掌心摩挲着一块玉珏,沉默很久。
少年背脊笔直如松,目色坚定,“我想再见一回二娘子,与她道谢。”
顺道再将她落下的玉还给她。
絮娘眼骤变,像看脏污且恶心的东西一般盯着少年,冷声道:“做什么青天白日梦,你这样的身上烙了印的罪奴凭何见我家二娘子!赶紧滚!来人,将他拖出去!”
一堆壮硕的奴仆从廊芜走来,一把托起少年单薄的身躯便往雪地里甩去。
砰地一声脆响,少年掌心被雪中碎石划破,紧紧攥着的玉珏碎成两块。
絮娘拧眉走上前查看,萧淮止拖着疲惫虚弱的身子努力往前爬,可是絮娘还是先他一步拿起那缺了一角的玉珏。
看了好半晌,她似乎并未看出什么,但眼眸一转,对上少年那双令人厌恶的眼睛,絮娘冷冷往雪地里啐了一口道:“罪奴就是罪奴!好心救你一命,你竟还敢在府中行偷盗之事!”絮娘指向身后奴仆,“你们,将这罪奴拖下去按照家法打二十棍,丢到城外荒郊野岭去!”
身体上的疼痛使他说不出话,只能匍匐着身子大口地喘息。
未被寻到的玉珏碎片,被他悄悄藏入身体迸裂的伤口血肉中。
他没能还给那位小娘子,一直到了后来,被他嵌入指环中,作为扳指,佩戴数年。
玉氏家法是有讲究的,以寸粗荆条为杖,二十棍足矣令他皮开肉绽。
他在城外乱葬岗醒来时,已是夤夜时分,林中一片死寂,他躺在腐烂发臭的死人堆里,抬头望着虬结盘错的树枝外。
云皎皎,白雪乱。
刺骨的寒。
萧淮止阖了阖眼,回望他这十五年,三岁时差点埋骨尸山中,幸有师父李祁年所救,授业于他,却也同样在他脑中贯穿罪恶的种子。
李祁年教他弱肉强食的规则,锻造他一身文武兼备,于他有恩,少年如何懂得辨明是非黑白,他只记得他的命是李祁年所救。
他想起十三岁那一年,他第一次杀人时,彻夜难安,行至李祁年屋前时,男人与他对坐檐下,听了一夜雨声。
“为师待你一如亲子,淮止吾徒,你要记得这世间,水至清则无鱼,万物法则如此,你虽要了他的命,但你若不动手,迟早有一日他也会先取你的命。”
“淮儿,你没错,为师不愿你做那至清至善之人,那样的人保不住自身。”
后来李祁年诈死,他当时被李祁年的仇家追杀,混迹于江左流放的罪奴中,烙上奴印,后又九死一生逃出生天,一路颠沛流离,辗转至今。
这样多要他性命的时刻,他都活了下来。
今时此刻,他又怎甘死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