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型的集装箱货车前,破吉普成了一迷你的玩具模型,或是个不大不小的弹珠,被铲得真翻滚,骨碌碌地转。
它节节败退,被推攘挤压到一个现代雕塑前,那塑像戴着獠牙的鬼面具,流着长舌,通体银灿灿,在凛冽地暴雨中亮晶晶,手里抓着根漆黑的长矛。
那长矛做了夸张地艺术处理,将近有3米多长。
从程爱粼肚腹和手臂的空隙间“吱嘎”一声插|入车内。马雄飞依旧保持着侧身护佑她的姿势,那矛尖一点红,直戳戳地扎进了他胸膛。
程爱粼额顶淌下的血液糊住了她双眼,看什么都是赤红的。
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啊——!”歇斯底里地叫嚷也摆脱不了她的恐惧。
“啊——!啊——!”程爱粼抓着红色的长矛,想把红色的马雄飞救下来。
可集装箱车不如她愿,在湿滑的雨路上倒退,前冲,再倒退,再冲刺,反反复复。
那长矛扎透了马雄飞的肉|体,继而扎穿了破吉普的车门,将它固定在了街沿,像一片烧烤摊上绿油油的烤青椒。
程爱粼听见了肌肉纤维撕裂的声响。
全身摧心剖肝的锐痛让她丧失了警察的迅猛本能,她被挤压在一寸方块中无法动弹。
血液从长杆上缓缓引渡下来。
她的双手又重新布满了马雄飞滚烫的热血。
“师父……师父……”程爱粼傻兮兮地叫唤着。
马雄飞眼皮沉,沉得掀不开,双腿已经被拧烂,小腿因为多次撞击,腿骨破出了皮肉,成了两截,正尖锐地翘在空中。
他的背脊遍布碎玻璃,最致命的是脖颈那块,从正后方穿刺了喉结。
马雄飞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嗬嗬”地怪叫,程爱粼听了好几遍才明白,他说的是,“……不要动……不要动……阿粼,不要动……”
两人挨得近,几乎鼻尖碰鼻尖,算是亲密无间。
她能闻见他身上青瓜味的沐浴露,马雄飞也能嗅到她的果香。
可渐渐,腥气占了主导,遮掩了清淡的芬芳。
马雄飞没了嗅觉,片刻后,又没了视觉。
可他脑子却是奔逸的。
他手起刀落或持|枪击毙了多少人,279人;参加过多少次所谓合法的极端突审,23场。他习惯复盘每一次外勤行动每一次预审,也复盘人生,不然一个人独处时,太过寂寥。
程爱粼像什么,像一道光啊,破开浓雾袅袅而来。
马雄飞在乾晟仓库见识到她的果决毒辣后,有些迷蒙,也有些兴奋,恍若看到了曾经愣头青的自己,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毫无二致的个体。
马雄飞不遗余力地辅导着她,一点不担心徒弟把师父拍死在沙滩上。
他将自己经历的生死坎坷和弯道荆棘,平平淡淡地和盘托出,协助她躲开,绕开,他珍视着程爱粼,如同珍视着曾经那个苦难的自己。
“阿粼……啊粼……不要动啊……”马雄飞无意识地喃喃。
他脑子开始走马灯地转悠,喜欢折纸,他擅长折纸,什么东西都能叠出来,程爱粼宝贝得不得了,专门托朋友去日本、法国、英国找风格迥异且昂贵的纸张。
所以有了绿色洒金粉的兔子,有了奈良风格的猫头鹰,有了维多利亚时期的独角兽……
程爱粼的书柜中有个动物农场,飞禽走兽,热闹得不得了,这是“女娲”马雄飞一手缔造的田园王国。
马雄飞冷起来,脑袋也逐渐缓慢,冻住了。
他全身太疼,把嘴唇咬得稀烂,觉得自己是个处处破洞的皮囊,血液漏啊漏,无穷无尽,他想撑得久一些,久到凶徒离场,这样他的傻徒弟就安全了。
人一迷糊,愿望就变得简单直接。
他俩都是孤儿,都享过没人疼的滋味,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程爱粼长命百岁,岁岁焕新。
喉咙开始一团团涌血,喷薄在程爱粼脸上,灌入了她的唇齿。
她现在终于有些丑了,狰狞着哭丧着,整张脸皱在一起。
程爱粼双手捧着他面庞,有一层细密的胡茬。
她一定是疯了,才会用手兜住血,往他嘴里灌,不要再流了,不要再呕了。
又要死了。
又一个举足轻重,撑托她生命的人要死了。
马雄飞的脸幻化成母亲的模样,那时她才岁。
不知道父亲是谁,或许根本就不需要这个角色。母亲是天是地,是关丹华人百花戏剧团的台柱子,举手投足间带着国韵典雅。
程爱粼长得像母亲,她出生在舞台上。
对,就是舞台上,羊水裹着她落在炽热地顶灯下,那个时候,从婴儿的眼睛里,就看到了尤物一般的母亲。
她一直以为母亲能活得很久远。
能陪伴她步入婚姻,生儿育女,成为家长里短中最坚实的铁盾,这是人的一种本能的认知。可疾病来得太汹涌,美丽和优雅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