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夏安远只得又伸出手,拿起了那只表——沉甸甸的。它实在太精致了,精致到夏安远托起它的时候都不敢用一点力。
他学生时代其实也有过表,还是小学时,邻居阿姨的儿子高考结束后顺手送给自己的,一根皮表带,跟他搬过三个城市后不堪重负地断开。现在看来,他那算是什么表,顶多是个三岁小孩玩的儿童玩具。
夏安远转动观察这只表,表带是提前扣好了的,他如果要戴上它,就必须得先把它给打开,可转了两圈,他也没找到入手的地方——他不知道该怎么打开。
这情景还真是好笑啊。
夏安远愣愣地盯着那根反光的表带,真的就这么笑了一下。
随即,鼻尖的酸疼转移到了眼眶里,可能人大病初愈的时候大脑太过容易宕机,情感也格外不受自己控制,他没有继续研究下去,一阵强烈的无力感涌了上来,几乎要将他吞噬沉没。
他突兀地想到好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小孩到底是从哪里生来的勇气,竟然还企图过跟纪驰永远在一起——如果这勇气来源于他对纪驰的喜欢或者爱意,那么他只能带着过来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磨练出来的厚脸皮,将自己闹出的笑话全归结到当时年少不经事上去。
察觉不到时间过了多久,夏安远露怯的话都要到嘴边了,他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只漂亮的手,他从夏安远手心里拿起那只表,夏安远没跟着抬头,听见了“哒”的金属声,随后纪驰将夏安远左手抬起来,那块冰凉的东西就搭在了他手腕上,在又几声的搭扣声下,桎梏住了他。
这个时候夏安远才看到,其实表带遮住的地方,也有一条小小的疤。所以让自己戴表是为了遮住伤疤,让他的小情看上去完美无瑕么?也真是难为他,这么浅一道疤也能注意到,夏安远自己甚至都忘记这条伤疤的存在。
表戴好了,夏安远抬起手臂看了看它,尺寸很合适,他抬头对纪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纪总亲自给我戴表,真是好荣幸,就算衬不上它吧,那我也得再赖段时间。”
纪驰看着他,良久,意味不明地开口:“你最好是。”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纪驰收起了包,接通电话,他对那头“嗯”了声,随后拇指与食指将咬在嘴里的那支烟捏下来,烟灰缸不在这里,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他转身走向客厅掸烟。夏安远扣好皮带,跟上他,胃里有了东西,脚步的虚浮要比之前好几分,但走起路来仍游魂似的。
纪驰却不看他,想必是公司的事情,他冷漠的情中透露着点严肃,听着那头的汇报,一点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夏安远便安静地站在他身旁,垂着头,他微带一点内双的眼睛往下看时,双眼皮褶就会显得更清晰。如果纪驰扫上一眼,就能看到他那张恰到好处糅合了漂亮与帅气的脸上,有种很难看懂的复杂,如果他再仔细一点,就会察觉到,这种复杂其实他曾经见过,夏安远八年前离开京城的前夕,他们每一场欢爱的尽头,夏安远一垂眸,不经意的几秒钟,脸上就有这种类似痛苦自责挣扎的情绪隐晦存在。
纪驰挂断电话,在烟灰缸里拧灭烟。夏安远注意到里面已经横着许多根烟头了,他有些恍惚地想,纪驰现在不仅染上了抽烟的毛病,烟瘾竟然还这么大。
他又想,抽烟对身体太不好了,之前林县有位邻居,一天得两三包烟才能解馋,四十多岁就得了癌,他快不行的时候自己还去探望过他,人瘦得都要皮包骨,家里为了治病,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但就算已经这样了,见到自己来,那大哥还想向自己要烟抽。
虽然自己也抽烟,但夏安远并不认为,烟瘾能让一个人即使赔上性命也戒断不能。他偷偷朝自己要烟的时候,干涸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夏安远很轻易地就看到他早已黑黄腐坏的牙齿,那瞬间的情景让他至今印象都尤为深刻。
但夏安远现在理解了,也许他只是没有遇上效力更强大的成瘾物,着迷烟草,因为这是他短暂人生中,最唾手可得,交换成本相对最低的东西。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尽然,毕竟有什么代价,比健康更值钱呢。
夏安远跟他不一样,原因在于,他在好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撞了大运,得了张从人间往天堂跨半步的体验票,因此得以窥见天模样,只是一眼,他就堕落成了世上人人痛恨可怜的“瘾君子”,饶是他平日里装得再人模狗样,一到夜里,依旧会被那瘾折磨得死去活来,睁眼也是他,闭眼也是他,清醒也是他,醉梦也是他。
数月前的林县,其实夏安远一眼就认出来,从那辆车上下来的人,是他所有瘾的根源。
如果烟能拿来用作比喻所有使人求不得放不下忘不了戒不掉的成瘾物,他想,纪驰是他的烟。
“到点会有人上门给你做饭,”纪驰拿起车钥匙,往门外走,是要离开的意思,“想吃什么,可以提前告诉她,但这几天你只能吃安排好的。”
夏安远没想到纪驰这么快又要走。难不成他今天到这里,只是专程为自己煮一碗粥,送一只表,安排一个保姆?
夏安远跟在后面去送他。他真是太摸不清纪驰的意图,戳一刀,又上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他究竟是想让自己开心,还是痛苦?
他在出门之前回头,深深看了夏安远一眼,夏安远没有逃避这个眼,反而保持着笑,对他挥了挥手,“我知道了纪总,外面下雨,您开车注意安全。”
纪驰一动不动,色比起上一秒,隐约有些变化,让人想到初冬河面的薄冰。
他停在这里做什么呢?……在等?
夏安远突然想到曾经不知道在哪里暼了一眼的肥皂剧,送金主出门时,小情好像的确不应该像自己这样,最好是扑在他怀里,再送上两个不舍的吻,
应该这样吗?
夏安远看了会儿纪驰下巴上有些冒出头的胡茬,准备屏住呼吸贴上去。
纪驰却在他动作之前出声了。
“手机里存了个号码,是我的。”纪驰盯住怔在原地的夏安远,他死死地盯着,一丝对方的情绪变化也不肯放过。
少顷,纪驰突然笑了,连笑也冷冰冰的,“多读几遍,最好背下来,”他说,“怕你不记得。”
自己是怎么回答这句话的,夏安远记不得了,怎么将纪驰送出门的,夏安远也记不得了。门锁“咔哒”合上那一刻,像按下开关,眼里的水珠突然直直地掉出来,砸到冰凉的门把手上。夏安远感受到那滚烫,还停留在上面的手指慌乱地去擦,却越擦越湿,最终连手背也落满了水滴。他离开门口,想往屋里走,模糊的视线让他什么也看不清,脚踢上了地毯边缘,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他竟然也觉察不到任何痛意。
夏安远把额头贴在地上,脱力地,捂着呼吸滞涩的胸口,动也不能动,像一只生活在阴暗罅隙好多年,一朝突然被人残酷地掀到坦处,让烈日直射的水蛭,水分蒸发出去,躯体就变得这样干燥僵硬。
夏安远听懂了纪驰的言下之意。
他想,这恐怕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是他应得的惩罚。
第4章 “在家里。”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京城已经好多年没这样下过雨了,老天爷倒是痛快得酣畅淋漓,到了大地上,一切却又都不一样。
湿冷,积水,堵车,整个城市都泡在雨里。喇叭声,雨刷声,抱怨声,一到雨天就会出现的特定噪音又在为雨水的冲刷做伴奏,是一种完全不同常日的喧闹。
纪驰从公司出来,叫上了司机,没再自己开车。一连三个小时的会,人的精终于能从高度集中的状态里放松下来,他靠在后座,不免有几分疲惫。
车驶离公司所在的街区,一路走走停停,纪驰视线投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了,雨水在车窗上扯成了一张瀑布,将窗外各色的霓虹灯扭曲变形,它们都被框在小小的窗框里,像一副静静流动的画,呈现在纪驰面前的,是一种嶙峋怪诞的美感。
到地方的时候天色完全漆黑了,雨还在下,司机替他打开门,撑着伞,其实没必要,车就停在酒店大门正前方,两三步就能到干燥处。
但他还是耐心等着司机的动作,吴叔跟了他这么多年,有时候都把照顾他看成了自己的某种使命,固执得惊人。
今天这局是许繁星组的,本来下雨天谁也不想出门,偏偏有位世交好友前脚刚宣布他从国外飞回来,没给任何缓冲,后脚就落了地。
许繁星一听有局就来劲,兴奋得一跳得有八丈高,第一个电话轰炸的人就是纪驰,生怕他像之前的大多次那样以工作忙为由推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