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子不除,后患无穷。”他眯起眼睛。
容涯看他一眼。
“孽障?”清越的嗓音里带了点笑,容涯轻轻重复了一下他对殷无相的称呼,似乎发觉了什么有趣的事,他眉眼稍弯,语气悠然,“君与乌山祭司,尚有牵连未断,言语间倒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大长老脸色大白,胡须一颤,连忙道:“仙尊误会,自殷无相堕魔之日起,我便将他逐出天机阁,他和我早无牵连了!”
这就不得不提殷无相的来历。
数千年来,天机阁一直都是连接人间与仙门的枢纽,在两界底蕴深厚,地位崇高。
天机阁在人间专司星辰历法,辅佐皇族;在仙门则负责接洽仙门弟子入世修行,除此之外,天行榜的编纂修订也由天机阁负责安排。
近百年时间里,乌山祠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宗门一跃而起,笼络人间皇朝及朝外百国,在人间的地位已远远超越了天机阁,天机阁在人间失了信众,地位一蹶不振,现下唯一的用处也就是编纂天行榜排行,仰赖天机阁千年底蕴勉强维持体面。
但这是殷无相叛出天机阁之后的事,时间往前倒退几百年,天机阁风光尚存,大长老云游途中,遇到了尚是孩童的殷无相。
据他所说,那时正是深夜,一身破布衣裳的小孩儿被狼群包围,手里紧攥着一根木棍,面黄肌瘦,眼却明亮坚毅。
大长老被他的目光触动,把殷无相带回天机阁,如师如父,亲自教养他长大,但他天赋不好难当大任,还漠视人命随性滥杀,再后来,大长老将他逐出天机阁,殷无相立刻转投乌山。
殷无相确实有点本事,在他的操纵下,乌山祠愈发耀眼,锋芒直逼仙门三大派,天机阁却一落千丈。
大长老耐心养育他那么多年,养出了一只冷血的魔物,他每每听见乌山大祭司显赫的声名,恨不得掐死自己,自以为犯下了天大的罪过;可一想起殷无相年少时灼然明亮的眼,又忍不住扼腕叹息。
大长老眼中情绪复杂,唇角蠕动两下,拱手而拜:“仙尊明鉴。”
高座上,容涯仙尊语调从容:“既无牵连,焉有余怒。”
大长老郑重道:“怒其漠视众生,冷血滥杀,此等祸害,人人得而诛之。”
容涯眼帘轻垂,流光落在长睫上,他若有所思,静默片刻,笑着说:“闻说长老一手将其养大,与乌山大祭司情谊甚笃,如今竟舍得让他去死,长老大义,本尊敬佩。”
“他自甘堕落,滥杀无辜,不听教化,死不足惜,”大长老语气颤抖,虽然知道殷无相该死,但主动提出让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去死,到底心痛,“若是仙尊遇上这种事,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容涯仙尊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淡淡:“是吗?”
“倒也未必,本尊不如长老高义,”他说,少顷,不知想到了什么,轻拈了下指尖,道,“还有,对他谈教化过于不自量力了,你没有资格,本尊更没有,对殷无相不必再想着教化。”
他没再吓大长老,问:“卦圣何在。”
大长老答:“暂在苦牢看守魔物。”
容涯扫他们一眼:“日后就劳烦天机阁诸位长老看守,殷无相现在还不能死,也绝不能让他逃脱,诸君且记。”
诸长老应是。
大长老呈上一只魔气泛滥的乾坤袋,青年垂眸看了一眼,察觉到春水城主的气息,大长老恭谨道:“秘境破时,这只魔物并未随着秘境一起消失,反而呆愣原地。我等抓捕殷无相时,顺手把它带上了,不知该如何处置它,请仙尊吩咐。”
容涯一拂袖。
一个穿鲜红婚服的男人灰头土脸出现在大殿中央,他先是在地上滚了一圈,眼中露出些许茫然眼,反应了一会儿,脸色又变得愤怒阴狠。
他踉跄站起来,咬牙怒吼道:“甘灯呢!我要见甘灯——”
容涯淡淡道:“她飞升了。”
“飞升?”城主想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她凭什么飞升。”
城主眯起眼睛,眼中露出些苍白的不解:“她是我的妻子,我是他的夫君!我尚在人间挣扎求生,她有什么资格飞升,她飞升?天道怎么会让她飞升……”
他披头散发,双眼里满是血丝,原本矜贵从容、七窍玲珑的气质半点不见,男人脚步蹒跚,拖着又脏又红的袍摆,在大殿中来回逡巡,他绞起眉头,烦躁地咬自己的手指头,满目不解,喋喋不休:“我是他的夫君,我才是春水灵,要飞升应该是我飞升。”
天机阁诸位长老站在一侧,觉得这个人已经疯了。
“让她出来见我!”
他抬头,对着殿外大声质问:“甘灯!甘灯!你出来见我!你不敢见我!”
“甘灯!”嘶吼的咆哮。
清淡的声音落下来:“禁言。”
“……”城主一下子哑火了。他愤怒地睁大眼睛,怒视高座上的青年。
他刚刚没反应过来,现在反应过来了,才愈发愤怒,甘灯自出现开始,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凭什么,他是她的夫君!
容涯不喜他吵闹,这人一吵闹,他就怕袖袖睡不好被吵醒。
他看着春水城主,薄蓝色的清润瞳孔里流出些许怜悯,他平静道:“你背叛了甘灯,甘灯不跟你计较;你偷了裴宗主的身份,也不曾有人揭穿你;你从籍籍无名的寻常散修,一跃成了名扬天下的将军,继任春水城主,有妻子,有封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春水城主的脸色一下子阴狠起来,身上魔气纵横,一下子冲破仙尊的言灵,顷刻间,他出现在容涯面前,手背青筋暴露,一把抓住白衣青年的衣领,他近乎咆哮地低吼起来:“你懂什么!是姓裴的求我的!”
“放肆——”
天机阁几位长老的灵气排山倒海般压来,春水城主的眼有些怪,扫过白衣青年清静的色,他忽而狂笑起来,唇角大口大口涌出血沫:“他死的时候在求我啊,裴知,裴宗主,他这样高高在上,死的时候竟然求我,求我找到甘灯放她自由,我当时还不懂得他的意思,可笑……哈哈,真是可笑!”
他在遥远的记忆里,翻出改变他人生的那一天。
千年前的仙门远没有现在太平,临云宗将被攻破之际,裴宗主主动走进献祭大阵,和他一起的,还有十几位长老,以及仙门大大小小数百年轻弟子。
阵法中,修士们的性命像柳絮一样脆弱,风一吹就散了。献祭大阵里到处都是鲜血弥漫的气息,他误入大阵遗址,被里面尸横遍野的场面吓了一跳。
一只手握住他的脚踝,他被吓了浑身发麻,拔腿就想跑,一个虚弱的声音叫住他,说话的年轻人跪倒在鲜血之中,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