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丘却笑得和煦,点了点他另一只手里紧握的布帛,“真的不在乎吗?”
魏山扶颔下绷得更紧。
“兵曹从事游走司隶州郡,督察长安边地的驻军与官吏。能在帝州做官的,莫不是人精中的人精,你若能把这些人治得服服帖帖,就算是你真正学出来了。现下朝中风声紧,又恰逢公主府推行新政,你留在长安并没有大展拳脚的地方。赶去校尉部谋得兵曹从事一职,我看正不错。”
魏山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早在他爹魏崇催促他赶紧谋个差事时,魏山扶就已窥透长安局势。说是不惧他人凭此横生波澜,实际上波涛暗涌的长安城危机四伏,走错一步都有可能招来横祸。
除了多年前他一不小心招惹的某个小麻烦,魏山扶并不是一个喜欢多事的人。
他可以被人奉为上宾,谈笑间伐谋论策;也可以安座一室,冷眼旁观高楼起落。他迟迟不登庙堂,就是不想入局徒惹一身麻烦。
但……魏山扶也并不喜欢别人逼他做出选择。
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二择其一之说。
“我不会离开长安。”他沉声笃定着。
魏叔丘笑着摇头:“此话说得还太早。”
魏山扶抿唇没说话了,帛书被扔在桌案上,拂乱棋面。
“男儿顶天立地,自当建功立业将图南。你一身虚名而无功名,虽然以魏家之势现下无人敢得罪,可这之后呢,你又用什么立足世间?”
少年眼眸锐利,再次万分笃定道:“再等两年风声平静,我依然可以入朝拜官大施拳脚。现在我何必为了追逐这点微末之功,而去选择……”
魏叔丘暗自叹气。
看来自家孙儿陷得够深。长公主提出的这个法子,他原本也有些疑虑,但如今看来,很有必要施行下去。
魏家门庭四世显赫,传至如今家里几个儿子已算尽力,可新政推下,谁都拦不住士族没落之势。若想要再攀高峰,惟望这个自小颖悟绝伦的嫡长孙了。
在魏叔丘尚算年幼时,天下仍是海晏河清,虽然暗地里流动着野心勃勃,但太平朝堂上,素有不成文的规矩:“尚主者,不可仕天子。”简而言之,公主下嫁,驸马实为皇室禁脔。禁脔之身,又怎可登庙堂宰执朝政。
皇权没落,乱世逐流。无数规矩被一一打破,长公主与燕侯是典例,丹阳与林冰羽亦是。
可这不代表之后也会这样。
天下十三州承平已久,正值新政施行,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长安的天就彻彻底底变了,若到那时……魏叔丘眯了眯眼,轻轻摇下头,似乎这样就能断掉其中魏家没落的可能。
魏山扶的未来没有尚主,他绝不能自断前程。
凉亭垂着竹篾,阴影中魏叔丘伸手拿过帛书。
他摊开来,沉吟道:“阿胥,你为什么就不愿意试一试呢?我在你这个年岁时,已经拜入卫尉府任左都侯了。你如今正该出门四处闯荡,执意在长安待下去只会故步自封。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明白先要建功立业,方可成家。”
少年迎上他祖父洞若观火的目光,不自觉捏紧了掌心。
……
窗子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
室内寂静反常,他抿着嘴没出声,靴旁袍角凌乱垂地,跟她案上那叠散乱无章的宣纸一样,有些教人无从下手。
长孙蛮呼吸微滞,她下意识觉得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可理智迫使她转过头,指着窗外飞雪,突兀地、略有结巴地说道:“看,下雪了。”
他这才懒洋洋“嗯”了一声。
谁都没有再起话头。过于寂静的藏书阁内烛火“噼啪”脆响,长孙蛮别别扭扭拿起笔,又开始往宣纸上誊抄起来。
这样过了小半会儿,直到长孙蛮都沉浸在埋头抄书时,耳边突然响起他一句问话。
魏山扶道:“你一直在跟梁秋泓聊什么,就是那些律例吗?”
长孙蛮皱了皱眉。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梁秋泓就是小梁州的,但她绝对不相信魏山扶不清楚他们之间聊了什么。
毕竟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临门一脚,谁信他忍得住手不窥一窥。
“差不多吧。”长孙蛮想了想,又埋头抄书,嘴上补充了一句:“他还挺有才的,有些律例连文曦都记不清了,他却能指出其中不妥之处。”
“嘶。”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眼眉有些不耐地摁住她笔杆。
长孙蛮无奈停手,“干嘛。我再不抄抄等会儿没法给老头儿交代。”
看天色再过半个时辰平就殿就该下学了,依何照青的尿性,铁定是会忙不迭赶这儿一趟验收成果。
“这事不急。”
“……我觉得很急。”
少年“啧”了一声,就着半跪姿势,夺过她笔唰唰往纸上龙飞凤舞。
长孙蛮抄书是要先读一两行,留个印象边看边抄;魏山扶却不同,他单单只瞄了眼书扉,就头也不抬笔走龙蛇一气呵成,速度快得长孙蛮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
可能这就是过目不忘·卷王与咸鱼翻身·菜王的区别吧。
她张着嘴叠声道:“你你你……”
“放心,这两年我在外新练的草书,先生不会发现笔迹是我。”他面色淡淡,丝毫看不出手下忙碌。
长孙蛮看着纸上蝌蚪,噎了口唾沫,“估计你爹过来也认不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