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葬礼,流水席上多是说说笑笑的人,家族里帮忙的人也扯着小脸让大家吃好喝好。我头戴白色的纺布系成的帽子,腰间也围着白色长绫,手中端着大大的盘子,给每一桌传菜。我偶尔会听见关于我的窃窃私语,不过那些都不足为重。
王桦森好像并没有来。
如今土葬已被禁止,虽然在乡下仍有人保有老旧的思想趁着夜里偷偷地将死者连带棺材一起挖坑入土。
阿途的骨灰盒被安放墓地的那一天早上南山下起了雨,出殡的队伍一路从阿途家出发,叔叔抱着阿途的骨灰盒,婶子面色憔悴的陪伴在侧,然后在雨中,阿途的墓碑被立起来,空无一字,他的名字,他生于何年死于何夕也没有,他是谁的孩子,因何而亡?
我的心忽然在那一刻被刺痛了,我就那样看着那空无一字的墓碑,一下接着一下地被刺痛。
阿途啊,我是不是也要为你做些什么?我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雨中的墓园安静地出,好像就连雨声都是打扰。
晚一些的时候,我爸和奶奶都去了阿途家,毕竟生者还需要宽慰。
我发了消息给我爸,然后开着他的车去了距离南山五公里外的郊外大道,午后雨渐渐停了,乌云也渐渐散开,阳光又开始重新照射出来,我到达那片湖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我停下车子走到湖边,抬眼望是已经绚烂的一片天,当初我回南山就是在这里碰见阿途的,他还在水里撒了尿,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坐上他跑得飞快的摩托车回了南山。
在湖边待了一会儿我又回了车里,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南山有名的刻字匠就在不远的地方,我要把他接过来去给阿途的墓碑刻字。这件看起来违背了民风民俗,甚至在南山人看来是有损人伦道德的事情,但是我必须要做。
我接了刻字匠回了南山郊外的墓园,递给他一张纸条说让他按照上面的内容去刻,在阿途的墓碑前,刻字匠打开他的工具包,他用拃丈量着布局,然后在沉默里,我望着小雨初霁的墓园,身旁响起刻字的声音。
按照纸上的顺序:起初,是他父母的名字,然后,是他的名字,最后,是他的始终。
刻字匠很细心地刻着,石碑的碎屑慢慢地在底下堆积起来。
然后我听见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周游,你干什么呢你?!!!”我爸怒吼着喊我。
不远处,一群人朝着我走过来,我看见了,王桦森也在其中。不过这都不重要。
我回头看,刻字匠已经刻到了阿途的名字。我说:“你别管,师傅你继续刻。”
我跑过去,拦在他们面前。
“周游,不兴刻啊。”阿途他爸说。
“不能坏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不许刻,快停下来!”有人冲着不远处的刻字匠喊。
“不许刻!”
……
我爸走到前面来,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众人看呆了立刻安静了下来,然后我听见我爸说:“谁让你叫人来刻的?!!!”
“关你什么事?!!!”我呛他。
然后我看着周途爸妈,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叔,婶子,周途无儿无女,多年以后你们都走了谁来给他刻碑,到时候青苔都长满了他连个名字都没有。”说着说着我的眼泪落了下来,“他不是没有名字,他是你们的儿子,春奶奶的孙子,他叫周途!”
接着是冗长的沉默。
良久,周途妈妈,也就是我的婶子,她的声音喑哑,我听见她说:“刻吧,再大的规矩也没有我儿子重要,刻吧,刻吧……”
我回头望着刻字匠,他已经在调亮闪闪金色的漆了。
我笑了,阿途啊,这破落的乡俗里,就让我为你而名,就像当年,你为我做的一样。
雨后天晴的快,一抬头,夕阳已经漫山遍野笼罩在每个人身上。不知道阿途在那边有没有过桥,又或者说他有什么要等待的人吗?黄昏来临的时候,我猜想阿途也许在墓园的某棵树下看着我笑呢。
晚一点的时候,我去了镇上阮钰的饮品店,其实我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的,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店里。到了门口朝里张望了两眼,除了吧台后面两个店员好像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于是我准备离开,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我:“周游!”
是阮钰。
然后我们就坐在了她店门遮阳伞下的桌子旁,不一会儿,里面的店员端来了冰饮。
“我就是路过,想来看看你。”我有些心虚地说。
说实话,我就是想看看阮钰有没有为阿途感到悲伤,讲真的,有时候我这人挺下流的。
“谢谢。”她说。
“节哀。”我发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嗯。”这个字音节刚落,她就哭出声来。“他那天……他其实前一天就和我说心脏有点不舒服,我说你请假吧他非不请,说什么要挣钱养我。第二天凌晨四点半他就去快递站点了,天亮了才被人发现倒在安置区那边的快递柜旁,那时候……已经晚了……谁要他养……”
我忽然有些后悔,我不该来确认些什么,更不该亲手向阮钰捅刀子。
“对……对不起啊,我是不是不该来。”我说。
于是就这样,在阮钰的啜泣声里,我们没再说别的话。
雨后夏天的夜晚忽然又慢慢变得燥热起来,杯子里冰块融化跌倒发出一声碰壁的声响,杯壁上的水也顺着流了下来。
我告别阮钰,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王桦森。
“周游。”他喊我的名字。
这么多年没见,他比当年更成熟稳重了,毕竟如今他已为人夫和人父。
“哈喽。”我故作轻松。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