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夫出身将门世家,曾经大周的边境并不太平,邻国滋扰不断,当年她父后才被封为皇太女侍君时,便披挂上了战场,戍守边关几载,甚至连周粥母皇的登基大典都没能回京观礼,皇夫之位也是隔着千里,一旨诏书遥封的。
夫妻二人自成婚以来,可以说是聚少离多。但尽管如此,这对帝后的感情却似年久愈醇的陈酿,不减反增。十二岁那年的周粥已经很懂事了,她永远都记得,父后因在战场上落下的暗伤复发病逝的那夜,母皇强撑着不在人前过分悲戚落泪,却在无人时掩着帕咳出的那一大口血。
从那之后,她的母皇便落下了咳血的毛病,身体大不如前,却鲜少在周粥面前提及她的父后。及至缠绵病榻,再难起身,才稍会偶尔在周粥监国之余,前去侍奉时,握着女儿的手,怀念起与丈夫为数不多的点点滴滴,并叮嘱周粥将自己葬入皇陵时,千万别惊扰了已长眠多年的爱人。
从周粥父后病逝到母皇驾崩中的这几载岁月里,也曾出现过一个当年与父后一道在沙场上冲锋陷阵过的将军,他与父后是好兄弟,年少时也便钦慕着她的母皇。他常常进宫探望母皇,给周粥带些宫外的话本子,让小皇弟坐在自己背上“骑大马”,甚至在周粥母皇病重,她这个皇太女监国时,为解除边将居功对皇权的威胁主动带头释出了兵权……
那个男人很好,也做了很多,母皇也很看重他。所以那时候的周粥并不明白,帝王三宫六院本为常事,母皇为何情愿守着虚设的清冷后宫,也不肯回应他些许爱意,只以股肱之臣的礼义相待。
这位仅用了二十载,便将大周带入一个新的鼎盛时代的女帝,至死,后宫都形同虚设,一生只与结发夫君诞下过一女一子……
周粥还在回忆里出着,手却是习惯性地隔着前襟在心口前一攥,想要摩挲点什么,触手却什么也没有。
她怔怔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
被她亲手割舍给沈长青的,除了那滴本命醋,还有曾经与它贴得最近的那颗心。
世间值得倾心者,从来都非他一人,却又早已非他不可。
“还说我骗你,是谁说过不会丢下我的?”用力眨去眼中的雾气,周粥咬唇低骂,“沈长青,你才是个大骗子!”
但骂归骂,周粥还是想见他,想立刻见到他。于是她起身大步向外走去,却在殿门前脚步一顿,面上所有的委屈与愤懑都转作了茫然与无措。
没了本命醋,她还拿什么找回他?离开皇宫,沈长青会去哪儿呢?哪里才是合适醋精们修炼的洞府?
于万千人海中,要找到那坛对的醋,谈何容易?
周粥有些泄气地倒退了几步,后跟撞在凳脚上,便顺势跌坐下来,把下颌往几案上一搁,开始努力回想沈长青过往言谈中是否留下过任何有关他来处的蛛丝马迹。
可冥思苦想半晌,周粥才发现他竟始终只坚持着一套“吾乃醋仙”的说辞,是听到了她祭天时的祈愿才下凡前来相助的仙。
这话,她曾经是一星半点都不信的,可如今却成了唯一的希望。周粥不由苦笑,可片刻之后,那笑意便僵在了嘴角。
可倘若沈长青真是屈尊下凡的仙,而不是一个来报恩的小小醋精。那她岂非连不求相爱,不问结果,只想将他多留在身边几年都会成了奢望?
天边滚过一声闷雷,周粥的身子跟着微微一颤,五指渐渐收紧成拳,眼中的光却反变得坚定——
“小灯子,你进来!”
“陛下,奴才在呢。”
小灯子一听见声儿就推门关门的,十分谨慎地凑到了周粥跟前。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这位主子把自己关在寝殿里黑魆魆地呆了半晌后再唤他,那必定是做了点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决定,准备找他来“狼狈为奸”了。
果然,他才抬眼,就见周粥已经把珠钗玉带都去了,嘴唇上下一碰,就干净利索地吐出三个字。
“脱衣服。”
半盏茶后,小灯子重新从天子寝殿退了出来,反身掩门的同时,吩咐边上侍候值夜的宫人道:“陛下今日身体不适,早歇了,让你们都退下,本公公守着便是。”
“是。”
此时夜雨已落,时不时便被风鼓着斜泼进廊下。一片杂乱的风雨声中,跪安的宫人们都没有留意到那人声传来的位置有些不对。
等宫人们都走远了,“小灯子”才彻底掩上门,转身撑起一把伞,走进了雨幕。恰巧闪电落下一道白光,被压得极低的那顶总管太监帽下,周粥一双杏眸正警惕地四下飞扫。
雨夜里看人不清,声音又难辨,想在宫中畅行无阻,小灯子的这身行头最是好用,再让他藏在门后遣退宫人,一招金蝉脱壳就完成了。
周粥脚步没有半点犹豫,直奔燕鸣殿。找人带她出宫,燕无二这个闭门思过的侍卫统领则最是合适。
“陛——唔!”
燕无二起初听通传,只道是小灯子,谁知人走到近前帽子一摘,一抬头,着实把他惊得一条,险些没控制大嗓门。
好在周粥太了解燕无二了,早有准备,反手就把帽子扣在了他脸上:“嘘!别嚷嚷!”
“陛下您怎、怎会穿成这样来找属下?”燕无二双手把从脸上滑落的太监帽一接,嘴里这么问着,心里却已经为她思念自己又碍于宫规,不得已才乔装夜会,而涌起了满满一腔子的感动。
谁知下一瞬,那份感动就不敢动了。
他听到周粥把每个字音都咬得低而清晰:“朕要你带朕去昆仑山。”
“大半夜?!出宫去昆仑山?!”
“对,现在就去。快马加鞭,天亮之前还来得及赶回来。”
燕无二听得猛甩头,一把把太监帽塞回周粥怀里:“不行!外边风雨越来越大,骑快马就得淋雨,昆仑山道险峭,雨路更是难行——”
“朕不是来和你商量的。”周粥板着脸,截口道,“你若不肯带朕出宫,朕自可找别人接这道密旨。”
“属下替您去一趟也行啊!您要做什么?属下一定办到!”燕无二急得直挠头。
周粥蹙眉:“要击响万巫鼓,只能朕去。”
“可那东西就是个破——不,属下是说圣鼓从来就没人能敲响过,陛下怎么突然大半夜的要去敲鼓啊?”燕无二情急之下,差点儿出言不逊。
万巫鼓乃上古时自周氏一脉流传下的巫灵族圣器,据说千万年前便矗立在昆仑山巅,曾是族内大巫用来感通天人之物。可传到今时今日,也确如燕无二所言,成了凡人眼中一面看起来威风凛凛,却怎么敲也敲不响的巨大破鼓。
别说凡人敲不响了,大周帝位传到第五六代时,皇族之内便也已经无人能在祭天时再令万巫鼓重现传说中的响彻云霄之音了。
可除此之外,周粥实在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办法能让天庭的仙听到自己的祈念。
毕竟按祖制,只有每位新帝继位的第二年才会举办一次祭天大礼。她的有生之年里,不出意外,便不可能再次光明正大地登临昆仑山了。
“别废话!你到底带不带朕去?!”周粥不打算和燕无二解释太多,逼着他做决定,“阿燕,你真的放心让别人带朕出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