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又自然而然地卡了壳,默然站定在她身侧。眼撇开,复又调转回来,隐晦地触着她的耳。
莹润透光的耳垂,耳畔散落一缕不定型的碎发,秋水一样在风里静谧地漂流着。桂花香的源头就在那里。
谢舒音静站了一会,低下头,从手提袋里取了个物件,摆在母亲墓前。她又俯身下去摆弄一阵,“喀”地一声响,水晶球开始旋转,淙淙的钢琴曲声从八音盒中悠然流淌而出。
水晶球里,芭蕾小人单足点地,舞裙划出一个完满的圆,一圈又一圈不停旋舞。所有被红鞋子诅咒的舞者都被凝缩进这样的水晶球里,完美又机械地律动着,发条不曾疲敝,舞蹈永不停歇。
“哥哥,好看吗?”
谢予淮点点头。
得到认可,谢舒音微微笑起来,“这是我在意国拉蒂诺小镇集市买的,摊主是一个八十三岁的老奶奶。不算便宜,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六百多块,不过那老奶奶说,这是她过世的丈夫亲手制作的……其实,也有可能是她在温州商人那里进的货吧,我不知道……但她长得有一点点像我姥姥。”
说到这,谢舒音顿了会,抬手将鬓边被风吹乱的发绕到耳侧。
“哥哥,你知道吗?”
谢予淮侧耳倾听,谢舒音垂着眼帘,继续轻声喃喃:“小时候,妈妈第一次给我买的礼物,就是这个。连曲子都一模一样。”
谢予淮深吸口气,许久以后才寻回了自己的思绪,似小心翼翼般瞥她一眼,低声问:“那时候……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那个……礼物。”谢予淮咳了一声。
闻言,谢舒音眸光轻闪,像是撞上了一段久远而柔和的回忆,于是点点头笑起来:“嗯。喜欢的。”
“喜欢就好。”男人的唇角微不可查地一提。
一滴雨砸落在她唇畔,接着两滴、三滴,碎碎滴在眼眶和脸颊上,很快,视野里的雨丝就牵连成片。
二人都没有带伞,看完了故人,也是时候转身打道回府了。那个精致的水晶球八音盒谢舒音没有带走,它仍在雨中旋转、奏乐,上了弦的发条小人会一直舞下去,直到它电池寿命的终结。
陵园地势虽高,地下排水却做得不大好。两个人并肩走在积水的小径上,满地厚积的落叶承起淅沥雨声。谢舒音一不留踩到片湿滑的青苔,身子歪了下,立时被谢予淮搂住。
“……小心。”
大掌一收即松,他并没有看她一眼,就这么松了手,紧走一步急急跨到她的正前方。
“谢谢哥哥。”
谢予淮没有回话。
谢舒音思量一阵,轻声问他:“你妈妈的呢?”
她没说清楚,有意省略了什么要紧的,而他已经听明白了,“……在沪市。”
谢予淮没有回头,脚步却放慢了些,“她更喜欢南边。”
从前母亲也更爱久呆在南边。那是个顶怕水土不服的女人,总说京城的气候不好,春天不好,冬天也不好,风吹得太煎熬人。她病着的十来年里不方便挪动,遗愿终于能遂了自己的愿,从遥远的北方魂归故土。
“下次……”谢予淮说到这,又一次沉默下去。
他想说的是,下次带你去看她。但这应该吗?这可能吗?已经荒谬到无法粉饰的地步了。所幸他也没有真说出口,不过是在心里悄无声息地吞吐了一个来回就咽下去。
谢舒音倒并没发现他心里的千回百转,她也不太在意他咽回去的“下次”究竟是什么“下次”,只是会意地点点头,自己会了自己的意。
“看来阿姨是真的很讨厌爸爸呀。”
她绽开笑容。雨水坠落,小池塘里涟漪如花。
奔驰大G驶入军委大院,在家门口停了下来。“家”是一栋组织上分配的小二楼,红砖灰墙都上了年纪,同归于一种色调相近的暗赭色,自屋檐至一楼窗台爬满了常春藤。建物们要再挨挤一些,有几分像是海派的老弄堂,然还没那么多富气,没那么多云水激荡的风流韵。临近处能听到驯鸽的飞声。
“饿了吗?”谢予淮在门廊处挂好钥匙,随手扯下外套,露出一副只有背心包裹的结实上身。走出三四步,他才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反手将外套又扣了回去。
“还好,等晚上再一起吃吧。”
“……好。”
谢舒音换了鞋,将行李箱拎进堂屋放好,走过来伸手就揪他的衣领。
“你……”谢予淮一愣。
“外套上全是水,会着凉的。”
谢舒音眨了眨眼,用目中毫无掩饰的关心来迎上他,“我帮哥哥拿去洗吧。正好我的也要洗。”
“……”
谢予淮停顿许久,久到谢舒音眼中流露出疑惑,终于回过来,把脸一偏,裹紧外套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