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 元蘅揉搓着发冷的手指, 看向阁楼之下争论不绝的学子,缓缓起身, 瞧着袖口处不慎沾上的墨汁出。
良久,她问:“百姓不好过是因着天灾和动乱。那书生不好过,是因为什么?”
漱玉想了一会儿,答:“还能是因为什么?心之所托,非明主呗。”
最后几个字,她刻意放低了声音。
就算元蘅不讲,单单在清风阁听这几天闲话,漱玉也能想通个大概。
书生们对裁撤文徽院之事尤为不满。
原本望族当道的年月,寒门士子就只能通过科举一条路来登科入仕。可如今,不仅文徽院被裁撤,地方的州学府学也减少大半。
原本在梁兰清的努力之下,少数州府有兴办女学,眼下更是因着闻临一句话,直接全部撤掉了。
漱玉道:“今年没有春闱,此事倒也没到了火烧眉毛的境地。你呢,越是不为所动,此事就越有转圜之机。”
听此一眼,元蘅看向了漱玉。
她眉眼带笑:“抬举我了。你怎么就知道,闻临此举是冲我来的?”
将暖炉收拾妥当,漱玉整理着桌上的笔墨,似随意谈起:“不是冲着你来的,也是冲着凌王殿下来的。只是其中情由,我说不准。”
跟着元蘅在这官场中沉浮,漱玉即便心思不在这上面,也耳濡目染地明白了许多其中的道理。
闻临代监国政那般久,才不是一窍不通的蠢材,更不会蠢到看不出文徽院对北成而言意味着什么。
反而就是太清楚文徽院的重要,他才不容许它继续存在了。
元蘅坐回位子上来,拎着茶壶给自己又续了一盏茶,滋味寡淡无趣,可是她饮了许久:“我看过史料,北成开国之初,科举未兴,望族占据了朝堂和大半江山。个个都功勋卓著,皇帝连个打压牵制的借口都没有。想要收回权力,就只能靠着这些没有根基的寒门出身的清流士子,所以才重兴科举,建了这文徽院。”
紫毫笔尾端篆刻着她的名字,她捏着打量了一会儿,道:“可最初的文徽院却成了这些望族将子孙公然送进朝堂中的捷径,比如陆从渊。若没有这文徽院,以先帝对他的家族的忌惮,他难以走到左都御史的位子上。”
漱玉点了头。
元蘅继续道:“可是杜庭誉辞官了。司业的位子虽小,却因着陈祭酒年纪大了不管事,他便是文徽院中最能做主的人。他在文徽院中的这些年,科举取士才算是比之过往多了些公允。于这些寒门士子心中,他是极受尊崇的。而他又是……闻澈的老师。”
本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此刻漱玉便彻底明白了。
闻临明白拿着文徽院便能与陆从渊对抗,可是比起与自己皇后的娘家相争,他更怕的是闻澈。他被迫拨了粮草给江朔,这就又成了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口,让他日夜难安。
兵权旁落,他半点都不想让文徽院再兴盛起来,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个蹩脚的法子。
礼部这段时日收到的谏言信函不在少数,可这些事也不是礼部能做得了主的。
士子们希望元蘅能给出点回应,而元蘅却一直告假闭门不出。如此以来,这众怒很难不转移到元蘅的身上。
此乃一箭双雕之举,闻临要的就是元蘅跟着吃这一回哑巴亏。
“所以你说的对。”
元蘅道,“我此刻做什么都是被人瞧着的。若是反对此议,便是不忠;若是顺应此议,便是不义。我除了不为所动,也没旁的选择的余地。想要转圜之机,眼下还不是时候。”
大抵是天色暗了下来,清风阁底下人影疏疏落落的,士子们也都散了个差不多。
元蘅也倦了,起身打算回府时,却瞧见了熟悉的人影,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那人身姿清瘦,一袭对襟窄袖布衣,长眉入鬓,颜色浅淡的双唇抿得紧,像是有无尽的愁绪一般。见着元蘅,他只是微微吃了一惊,便搁下手中的经卷,拱手一拜。
是沈钦。
他比过往勤恳读书时还要清瘦苍白,衣着简单,木簪质朴。他给元蘅一种恍惚之感,仿佛这一切还是宣宁二十一年,是两人初相见的时候,
若说不同,也是有的。
他不再像最初那般容易局促,不会因着面前女子与他多说了两句话就耳侧泛起薄红。
游刃有余,不骄不躁。
是这样的沈钦。
沈钦似乎没打算叙旧寒暄,只是冲她得体一笑之后便欲离开。
“沈明生。”
单薄的背影僵在门口。
沈钦本打算此生不再见元蘅了,可是听得这么一声,还是鼻尖发酸。
元蘅不觉间放轻了声音,再度唤了一回:“沈明生……”
在衍州时,她听闻沈钦辞官,其实是不解的。正是因为亲眼看过沈钦这一路走来所付出的,知道他有多珍视自己得来的这一切,才不解。
她所熟知的沈钦那般好强,官至礼部尚书已经是他身为寒门士子所足够炫耀一生之事。日后致仕后衣锦还乡,多顺遂的一辈子。
“哎。”
沈钦没回首,只是应了声。
他几乎将嘴唇咬得发白,才骤然松了弦,转身看向元蘅,但什么都没说。
吩咐人重新上了盏茶。
元蘅没动那茶,只是给他斟罢后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