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朝为官这几年,元蘅待同僚都恭敬有加,对沈钦更是从未连名带姓地直呼过。
自打三年前杏榜揭榜,两人有过短暂的不愉快之后,沈钦待她便一直很好。在旁人误解议论她的时候,沈钦也会主动替她解围。
可沈钦这人太傲了。
他只能向别人施惠,却不肯接受旁人在他落魄时给予帮助。他不觉得那是帮助,他只认为是耻辱。
所以这些年,他照顾元蘅,从未是把她当作一个出色的同僚在照顾,而是将她看作一个弱者。
元蘅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才不接受这样不够对等的照拂,即便来自好意。
被直呼名姓之后,沈钦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要多解释一句,却发觉自己说不出话。
窗子外的风剧烈起来,临窗才抽芽的枝条一下下地敲击着窗棱,声音又低又沉。
元蘅去关窗子。
薄青的天色下,她仿佛落一身清寒,眼底的色沉郁许多,转身看向沈钦:“沈明生,我拿你当知己,可叹你与旁人如出一辙。”
沈钦慌忙解释:“我,我只是在意你,一时口不择言了,元蘅,我并非……”
这些年压抑隐忍下的心意,竟会在这等不合时宜的境况下脱口而出,连沈钦自己也没想到。
但前夜闻澈为她披衣,冲击着实太大,沈钦已经两夜没能睡好。
辗转反侧间,都是他们二人之间那些微妙的亲密和暧昧。沈钦没瞎也没傻,总归看得出来。
元蘅道:“若你的在意,就是看轻我,那恕我不能心领。在朝中走到今日,我谁也没凭借,更未做借东风好乘意之事。”
流言蜚语不可避免。
但最让人心寒的不过是身旁人的猜忌。
身为同僚,处处被人比较,捧高踩低之人也不在少数。若是因一些好胜心而心生疏离也是常事,所以元蘅谅解了他之前的嫉妒心。
可她不能接受沈钦看不明白她的为人,因为一些所谓的“在意”而口不择言。
沈钦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女子本弱,若是有人能……”
“在北成,女官的确是少,除了先太后身旁的女官梁兰清,便只有我一人。那又如何?能证明什么?我能做到的,若天下官学能许女子入学,她们亦能做到。身处其位便做其事,凭借的是学识和本事。究其男女来判定孰强孰弱,着实荒谬。”
元蘅要往外走,沈钦想追上去解释,却被她拦了一步。她眸色重新变回疏离冷淡,正色道:“沈大人忙碌,不必相送,留步吧。”
***
春闱暂止之事闹得不小,为了不扰了士子应考,查处之事一直等到春闱事毕。
这才有都察院的人奉上了所谓的证据——一封元蘅亲笔所书之信。
里面尽是今科春闱的考题,还附有详尽流畅的答卷。文辞笔触,与元蘅之习惯一般无二。
“跪下!”
皇帝怒极拍案,将此信扔至元蘅面前。
元蘅不明就里,只是应声跪了,将那信捡来拆开看,登时拧紧了眉。
“亏得朕那般信任你,你竟做出如此鬻题敛财徇私之事,实乃罪不可恕!”
此信笔迹与元蘅所书之相像,连元蘅都分辨不出。只是她却从未书过这样一封信纸。忽而,她从第二页纸中找出了些许端倪,强行镇定声息,再拜:“陛下,此信并非臣所书写!”
“证据确凿你还要如何狡辩!”
皇帝的目光极冷,仿佛只要元蘅说不出个名堂来,今日就必下旨将她下诏狱受刑。
“且不说簪花小楷模仿起来容易,此信字迹又虚浮游离,况且,臣的父亲字思矣。名讳中有‘矣’字,为避父讳,自幼习字起便会撇去一点不写。而此信共有不下十个‘矣’字,而此字却完整流畅似经年习惯所成。此人模仿臣之笔迹,却忽略‘矣’字,这难道不算疏漏?”
元蘅重新将信呈了回去。
皇帝翻看信纸,发现确实如此。
而此时同在殿中沉默不言的陆从渊却开口道:“这算什么证据?元大人莫不是想不出话说,情急了罢?”
这一出落井下石玩得好。
元蘅却反问:“情急?此字书写已经习惯,信之末尾就署着元蘅二字,若真是我所写的信,何必再多次一举加上一笔?作伪作得不像就是不像,尚未查实,陆大人何必咄咄逼人?”
陆从渊反驳道:“陛下圣明,您瞧是谁在咄咄逼人?臣乃都察院都御史,以监察百官,纠劾百司为己任,今日之事乃是臣之职责,可臣瞧着元大人倒像是记恨上臣了。臣,惶恐……”
皇帝将信搁回案上,沉默不言。
若是陆从渊没有在暗处冲她极轻地笑了一声,元蘅恐怕真的会以为他是秉公奏事。
可他笑得那样轻,眸中的得意一滑而过,却被元蘅尽数捕捉。
本不明白这无妄的栽赃从何而来,瞧见他这副模样,元蘅便懂了。以都御史之责构陷朝臣,那是何等方便。原本只是怀疑于他,现如今却确信了。
鬻题谋私向来是死罪。
今日陆从渊就是摆明了要她死。
皇帝终于道:“元蘅,朕且问你,此事当真与你无关?除了信中之字,你还能有何凭证?”
“当日臣与周大人接管考题之时,已经由翰林学士弥封糊存,臣资历不足,封管考题的钥匙由周大人亲自保管。自那以后,臣再未亲见过考题,又何谈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