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野非又注视他片刻,俯下身蹲在孩童面前,缓了声气,道:“我的好孩儿,你该知道,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吧?”
“你那几个哥哥皆不争气,爹只好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他轻柔的语气落在卿晏耳中,竟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那笑着的脸也如同一张画皮,“你是爹全部的希望,你是天刹盟全部的希望。”
“天刹盟要想提高声望,在这众多的仙门中取得一席立足之地,我们家族必须要出一个才行。爹知道,你就是那个能飞升成的人,千万不要浪费你的灵脉和天赋,也不要辜负爹的一番苦心啊。”薄野非盯着那孩童细嫩的脖颈,忍不住伸手抚上握住了,微微用力,便掐住一片指痕,“你好好听话,不能偷懒,一定要飞升成,听懂了么?”
“爹给你取名为‘津’,你可知何意?‘津’乃渡口,你以后是要成为渡化苍生、泽被天下的的!”
“我儿,如果你不能成,那爹费尽心思生下你的意义又何在呢?”
这男人的目光带着几分偏执阴鸷之意,卿晏听着他的话,觉得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意思是,如果不能成,这孩子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吗?
不能成,他就要亲手挖掉他的灵脉,甚至……杀了他吗?
这记忆里的夜风再冷冽,也是吹不到卿晏这抹识上的,但卿晏觉得冷极了。
薄野津跪在地上垂着眼:“孩儿……知道了。”
薄野非将一柄长剑哐当扔在他面前,离开前道:“好好反省,悟一悟爹的良苦用心吧,这都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天刹盟好。”
卿晏长久地注视着那个跪着的幼小孩童的身影。
长夜沉寂,他觉得一颗心跟头顶的月亮一同在下坠,心下一片凄冷,心道,原来他的童年是这样的。
从小就背负了家族的使命,那太沉重了,压得一个十岁孩童几乎喘不过气来。别人尚且在享受无忧无虑、父母庇护的生活,他已经被逼着提前长大,扛起一切。
卿晏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忍不住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与他正对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雪团子一样的漂亮小孩脸上已经没了白日冲傀儡闹脾气的任性,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眸中清冷一片,如同一捧不燃的死灰。
可是再怎么老成,到底也只是个孩子啊。
夜风吹过,他忍不住狠狠颤抖了一下。
卿晏突然想抱抱他。
他心想,原来道史上那些威风事迹的背后,是这样的。
穿过迷雾一般的千年时光,他心疼十岁时的他。
可是心疼也无用,这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卿晏作为一抹外来的识,什么也改变布料,因为他这并不是回到了过去,而更像是在看过去的录像带而已,只是这体验是沉浸式的。
他仍是没有现形,忍着心中的怜惜,什么也没有做,看着薄野津自己慢慢成长起来。
作为一个半人半蛟的混血,作为一个被生下来就是为了成为的孩童,薄野津几乎没有童年,又或者说,他的童年在这十岁罚跪的晚上结束了。
卿晏一直看着他,自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闹过脾气。
就算练剑再累再辛苦,磨得满手都是水泡,他也没喊过哭,叫过疼,因为没有人给他这个资格。人之所以会委屈,是因为知道有人心疼自己,可是对于年幼的薄野津而言,没有一个怀抱张开等着他去示弱,去倾诉委屈。
他看着他以飞快的速度成长。
百岁之时,他的修为已过元婴期,是整个修真界最为年轻的天才,简直被誉为童,当世有大能预言,这孩子必能登顶飞升。自此,天刹盟也有了些名声,来拜师的弟子多了不少。
卿晏看出,薄野非那天晚上不是随便说说的,薄野津要是不是这么争气,他是真的会杀了他的。
从小到大,他没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这母子俩的存在,一直藏于后山,如果这条路走不通,也确实没必要留。
是薄野津百岁升入元婴期,他才将人从后山带了出来,让他拜见主母,道:“喊娘——从此以后,这才是你母亲。”
从这时,其实薄野非才正式承认了这个儿子的身份。
卿晏刚到这个世界时,这里是太平盛世,各方安定,而不过百年过去,九洲便动荡了许多,天上的尊凋零稀少,人间的灵气也凋敝,妖魔蠢蠢欲动,倾巢而出。
薄野津三百岁之时,薄野非同意放他出山,去斩杀赤水的大妖。因为要想成,光修为上去了,还不够,声望也是很重要的,不然尽管以后成了,哪儿来的信徒和香火?
薄野津下山游历,一路降妖除魔,杀赤水之妖,伏长河之兽,所到之处,诸邪逼退,剑锋所向,妖魔垂首。他每到一处地方,当地的魑魅魍魉就会被如数清除,他当真如同他那严苛刻薄的父亲希望的一样,成为了一个渡口,以手中三尺剑渡芸芸世间众生。
九洲传唱他的美名,都说这位修士,还未飞升,不是,便已胜似一位君了,比正经的那些祇本事还大,更受人爱戴。
但其实,并不是他本事更大,只是他是真正下来动手除妖、造福万民的那个人。当时的薄野津远目望着头顶的浩荡青冥,其实心中也有这样的困惑,成便是要渡化万民、救苍生于水火之中么?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这样的。
可是,他这一路行来,妖魔闹得再凶的地方,都不见有的影子,不见有仙来下降相救。
在哪里?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不来救这些百姓,而要让他这一个小小的修士动手?
不得而知。薄野津握着手里的剑,听到一路的吹捧赞扬,心里却充满了不解。
他百岁之前,一直困于后山方寸之地,而三百岁之前,一直困于天刹盟,只知埋头习剑,没有踏出去一步,他所知道的那些道理,全是纸上得来的。
道——众人追寻的天道,究竟是什么?他一路走来,仍是没有想明白,反而困惑更深了。
他见过凡人生老病死,见过凶兽嗜血残杀,从前只知道提升修为,提升剑术,以登上那条通天之道,可天道到底是什么呢?
卿晏一直跟着他,安静地看着他。他在他的灵台之中,五感与他有微妙的共通,能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一颗心因他而沉沉浮浮。
薄野津仍是没有想明白道为何物,可那条通天之路已经对他敞开了大门,五百岁之时,一道黑紫色的天雷劈入天刹盟,这是一道劫数,是所有祇成为之前必经的一道劫数。在滚滚雷声和阵阵落雨之中,在世人的惊讶和薄野非狂喜的眼中,薄野津飞升成了。
一夜之间,九洲新建起千座庙宇殿,供奉这位新贵君。
这是洪荒开辟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位君,也是末法时代的最后一位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