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轻轻避了开去,只笑道:“这就是你不如乃父的地方了……”
沉晨当年可是比他有魄力许多的。那时她被废为少阳王,同尤里乌斯去海外游历已有三年,宫里阿兄同阿琦接连惹了先帝不快,阿兄更是被软禁宫中。惠王立储势大,卢世君联手谢贵君排挤两朝凤君同东宫旧人,直将冯玉京削职罢官,只剩下一个太子太师同东宫詹事的虚衔,困在东宫不得出。
他尚且如此,原东宫舍人的沉晨自然更不能幸免。虽留着东宫舍人的职动不得,却还是被贬至汉岳道为司马。正值汉岳道大旱,说是平调地方,实际便同拉去做朝廷替死鬼没甚区别,可偏偏他还真能找到法子同燕王及冯玉京里应外合,硬是联系上这个正在宫外的自由皇嗣,借着赴任的名义绕去江宁道将人拽了到汉岳道假充钦差,这还是通泰四十年的事情了。
江南六月间下雨少,便有雨也是极迅捷而威猛的雷暴数声,狂风炸裂,暴雨倾覆,却不多时便要停了,又是一派油润竹桥,绿映石瓦的如画静好。
三年西域海外一径地游历,终究是又回到了大楚地界。
一西人青年驾着乌篷船,微笑着看舱里的少女。她早一踏上楚地便改回了楚人装束,长衫褶裙,乌鬟高绾,看得人心醉迷。
少女正读手中的一纸信笺,信上是温润工整的行书。堆了数页,诉尽了朝中大小事同绵绵情思。少女读得认真,似是要将内间衷肠刻进心中一般,连身侧亲女撒娇都未能顾及,只有法兰切斯卡逗了逗小姑娘玩。
她已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了。青年看在眼里,心中难免酸涩,面上却还是那不甚在意的情态,笑道:“是冯寄来的?”
三年离别,她终究是要回到原本的金阙中去的。
“是啊……”少女抬起头,笑得有些愧疚,“尤里,我可能……”她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措辞,又重新开了一次口,“我要回去做少阳王了。”
没有“可能”。
桨破碧波,划出澹澹水声,敲得人心烦意乱。
三年前栖梧宫里那一幕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女皇不知从何处得了他与当朝太子的私情,下令暗卫将他从驿馆里拘捕入了禁中,也不问罪,直接便叫人上了鸩酒。
“你兄长曾任我弘文馆学士,为我朝编纂海外方志,校文理书,本有大功。他逝了才数月,你竟勾引太子,珠胎暗结。看在你兄长的功劳上,今日你与那孽种朕答允活一个,选吧。”
栖梧宫正殿里没点几盏灯,只有后头帷幕隐隐颤动。
少年人还不到及冠年纪,对着面前的女皇早已腿上发软,却还是撑住了,没塌了身子去,仍旧直挺挺地跪着。
帷幕后似有人呜呜咽咽的声音,听不真切,隐隐约约的。
少年人知晓皇权威严,心料难逃一死,只定一定,强开了口问道,“瑶……还好吗?”
“怎么,还是个情种。”女皇嗤笑一声,“她是太子,自然选了舍你保命。有权柄江山,还怕往后没有男人?”戴着高冠的女皇着的是便服,一身正红的外衫,底下配了宝蓝织金的裙子,看去宝相庄严,不似凡人。
他在内宫处了许多年,第一次大着胆子抬头窥视天颜。
女皇已年过半百,面上有了些年长带来的沟壑,却还能依稀见到盛年时的美貌。蚕眉杏眼,银盘小脸,只是沉沉的妆压在脸上,看去格外地威严。
瑶是很像她的,尤里乌斯忽而想到。
“陛下,臣闻楚人有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今情形,臣与殿下私定终身,唯受死而已。臣不悔,亦不怨,只求陛下放过太子殿下。”他一拜到底,看了看帷幕后颤动的剪影,伸手便要去拿地上的鸩酒,“臣爱慕殿下,累她遭此祸,臣有愧于殿下。”
那呜咽挣扎的声音越发清晰了,还有几声钗环落地的声响,却是很快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一双皂靴径直踢翻了鸩酒金杯,“别喝。”
酒液泼了一地,沿着金砖缝隙缓缓渗入地底去。
“谁准你进来的。”女皇沉了声音,“你的好妹妹不听朕的旨意,你也要逆朕意思?”
燕王直挺挺地跪下来,仰头去看自己的亲生母亲,冷声道:“陛下已负了父后一次,如今还要再负第二次吗?”
“你也提他!”女皇被触了逆鳞,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洋洋地全被拂了下来,奏折公文撒了一地。天子一怒,实有雷霆万钧之势,“早知道你们都是这种东西,朕就不该生下来!怎么,张桐光那点子清高多情全遗传到你两个身上了!一个看不上储君之位,一个都敢质问朕了!好哇,朕养了二十年的太子和长子,今日里都来给你们早死的爹鸣冤了是吗!”
燕王并不低头,收了平日里轻佻的笑意,只死死盯着女皇,放平了声音道,“陛下,父后去得早,您也清楚并不全是因为谢贵君。当年您执意要送阿瑶走,让父后郁郁而终,现在又一定要杀了阿瑶爱慕的男子,父后在天有灵会怎么想呢。”
“他死也和朕葬在一起!”女皇歇斯底里地吼道,红袍如血,高高扬起,却最终定格在了半空。
女皇看着长子的脸,终究是没有打下去。
少年人从背后偷觑燕王,发觉他的手微微松缓了下来。十数年的好友,他知道燕王这是松了一口气。他想,原来燕王一开始就是在赌。可是赌什么呢?也不像是赌母子情义的样子。
皇储被捆在帷幕后面,口被封得严严实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听了阿兄对峙,知道他是在赌女皇对父后的情。
愧悔、内疚、羞恼、怨恨,或是其他。
能赌这一遭的也只有阿兄了。他与父后实在生得太像,只有他的脸能阻拦女皇的雷霆之怒。
满殿静寂。
被内宫讳莫如深的孝敬凤君张氏之死压了二十年,又教酷肖他的亲生子在此刻揭了开来。
“天家出怨偶,儿臣不想将来阿瑶也帝后不和,重蹈您与父后的覆辙。”燕王终于拜了下去,“儿臣恳请母皇收回婚约,也饶过尤里乌斯性命!”
“……怨偶?怨偶!”女皇一脚踹开了自己长子,“张桐光死前教给你的?他不想做君后,你就不想做太子,日日去烟花地厮混,带着你妹妹也看不上皇位!好啊,好!你们都是张桐光的好儿女,亲生儿女!”
燕王爬起来,护到尤里乌斯身前,瞥了一眼帷幕,沉了声音道:“父后去前,已经意识不清了,儿臣只记得他反复念的是,‘清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归隐!”女皇怒极反笑,“好,朕让你们归隐!把内殿里那个不忠不孝的东西拖出来!你,做回你的恒阳王,至于你,”女皇一指刚被带出来的太子,“给我锁进东宫,连带着这个情郎一起!等这个孽种落地,就给朕出京去!”
赌赢了。
皇储——大约很快就不是了——直到回了东宫寝殿才总算松了一口气,腿脚一软,倒在了赶来接人的侧君身上。
这两个月来一直在想办法隐瞒怀孕的事情,就怕有一日瞒不住了才想出这个法子。到今日终于没能瞒住,甫一泄露她便叫法兰切斯卡去红绡院寻了燕王进宫,只是没想到女皇两边同时拘捕,差点就要了尤里乌斯性命。
兵行险招,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殿下这一子也太冒险了些。”冯玉京难得没有好脸色,横抱起皇女往内殿去,“您就没想过万一燕王殿下劝不住陛下该如何是好。”
“也确实没什么旁的法子了。”皇女疲累已极,轻声道,“我舍不得它,先生,对不起……”
“您有什么对不起臣的呢……”侧君长叹一口气,“您一早便心悦尤里乌斯公子,情难自禁是迟早的事,臣已不在妙龄,您嫌弃臣年老色衰也是有的。”他苦笑一下,小心翼翼将皇女放在榻上,“待小皇孙落地了,或许陛下看在幼子面上能宽待尤里乌斯公子些。”
终究是念了慕了十余年的小殿下,他哪忍心苛责她的感情。他是太子太师、东宫詹事,却更是个爱慕太子的侧君。
“母皇不会。”说话的是燕王,正端了一盏茶在椅子上压惊,“她恨的不是尤里,是阿瑶私会尤里。今日阿瑶为了保尤里性命说出不做太子的话来,必然引母皇想起父后,这怒火怕一时消不下去,待今日过了,大约还要再来锉磨尤里……毕竟母皇心头最痛的就是子嗣,哪怕阿瑶怀的是尤里的孩子,以母皇的脾气也不愿杀了腹中子,这样便只有折磨尤里了。”
燕王惯会谋断人心,此番虽险险过关,他犹自脚软,怕哪一步行差踏错便送了好友性命去。
星夜人定,窗轩外阒然无声。
东宫里伺候的人早被女皇一早全撤了,此刻只有几人近身的仆婢在殿外候着。太子新得的亲卫法兰切斯卡跑完这一遭便隐了身形不知道在哪待命。
烛火跳了跳,带得几人影子发虚。
“阿兄,我想母皇明日必有旨意下来。”太子仍旧身上乏累,只靠在侧君怀里,眼睛却亮得厉害,和燕王眼一交,倒吓得燕王一惊,以为看见了女皇,“大约便是要废了我,再软禁在这重华宫里,或是发配去守陵。锉磨尤里反倒不会,今日我们抬父后出来,实则是触了母皇逆鳞,引了火到我们身上。母皇最恨我们学父后同她冷战,来日里必是冲我们来。”
尤里乌斯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是先皇后和皇帝关系不好吗?”
燕王闻言笑了出来,身上反倒放松了许多:“也不能说关系不好,不过是怨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