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请愿褪脱奴人身份。先无论国法如何,他连这般愿景都未提及过。
也没有奢靡挥霍。可以说,所恩赏的钱银,除去基本的生活开销,他再无动用。
无人脉打点,无攀居权贵,看似无心于盘踞朝权。
不近女色,无意淫欲,就连府中奴仆都没有一个年轻女子。
这样一个人,一个没有贪图的人,如何能把控?
——
圆月渡着一层一层的光晕,描绘着云沿的轮廓。
近于城郊的一座府邸内,此时正灯火通明。
庭院的亭台中央。
秦蛮坐在一圆空桌旁。
他穿着朴素的深色罩衫,高束的长发未佩任何饰物,一切都如此随性松散。
他铺展着手中的雪白纱帛,再小心翼翼的折迭规整。他有些失的望着纱帛一角金绣的凰羽,粗糙的指尖细细摩挲着,目中渗出了与他壮硕体魄格格不入的柔软。
“秦老大!”
大千昂首挺胸的提着两大坛酒走了过来。石头扛着半扇肉货在肩膀上,紧随其后。大千晃了晃手中的酒坛:“看着陈年的美酒!”他转身,拍了拍石头肩上的大肉啪啪作响:“看这上好的肉货!”
“今晚,不醉不归!”
秦蛮将纱帛收掩,抬手唤来了侍人。
侍人们上前接过了大千与石头手中的重物,匆匆往灶房的方向送去。
大千不住的打量着着那些侍人,目光落在他们鼻梁上那道深红的奴印上。他一边掀起衣袍坐在了秦蛮身旁的石凳上,一边问道:
“秦老大,你如今已经是将军了,怎的用奴人作家仆?大将军的府邸,家仆可都得是良人才配得上你如今的地位!”
石头也落座一旁,他嘟囔着:“我们不也是奴人吗……”
只听大千不耐烦的说了声你闭嘴,石头瘪着嘴缩了缩脑袋。
秦蛮抬眼望向大千。只见他的鼻梁上遮盖了一层犹如女子妆粉般的东西,将那道奴印全全遮盖了起来。
各朝律法,罪人与奴人身阶者,无法改变身籍。
一日降罪,终身戴罪。一日为奴,终身为奴。
就连后代也无法改变命运,承袭着卑贱浊血只能将身份的枷锁代代相传。
“奴人不易,我既已让你们翻身,也会尽其所能让更多的奴人活得好一些。”
大千生来就是奴人。他只觉得秦蛮的话有些好笑。
他无法理解这种毫无意义的怜悯出于什么,他也不觉得秦蛮愿意带他们翻身是因为怜悯。那是利益的交换,是自己换来的。
他们生来苦不堪言,可不会到处散发怜悯之心,自保才是最重要的。
大千想,或许,这就是天生奴人与“半路货”的区别吧。
他会将自己置于奴人的处境之中,而秦蛮却是跳脱于这个身份之外为其设想。
“家仆用奴人,不会以后成婚也找个奴人吧?!”
大千调笑道。
闻言,秦蛮淡漠的眸光忽而波动了一瞬。
大千是察言观色的老手,敏锐捕捉到秦蛮藏在眼底里的片刻温柔。
“唷,还以为我们秦老大当真无欲无求呢,玄银也不花,权名也不争,给你送些美人都原封不动的退给我,原来——”大千意味深长的笑道:“心有所属啊?”
被道出心事的秦蛮也未见窘迫,反倒坦然:
“她怕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我这样的身份,够不着的。”
“你这样的身份?你现在可是忌域将军!……”大千思量,自己这话也是安慰为主。的确,秦蛮是奴人,即便是忌域将军又怎么样?哪家尊贵的小姐会被允许与一个奴人身阶者成婚?
他拍了拍秦蛮硬实的肩膀,不想驳了他的念想:
“多立几笔战功成为这朝中举足轻重之士,让陛下都畏惧你三分。届时,管她哪家的富贵小姐,一道旨意下来,还不得入了你的将军府?”
“你们听。外头是不是有什么骚动?”
石头望着围墙的方向道。
墙外,无数脚步声过处,火把烈焰将墙沿与夜空的界限都照得橙黄。
秦蛮起身,大步朝大门方向走去。
府门大开。
门外,无数轻兵排拥待候,为首者,是一身规整朝服的宫宣官。
宫宣官见秦蛮出现,即刻将手中文折唰的一声摊开,高抬着手反向递举在身前,持着三分恭敬:
“秦将军,驻地已开旗,请您启程吧。”
身后的大千冲上前来夺下宫宣官手中的文折,迎着火光将文折怼在脸上,眼珠子一行一行的转溜,面目逐渐扭曲起来:
“陛下什么意思?!才休整了几日?带寥寥人马下忌域之地探掘?她想让我们送死吧!”
他见秦蛮面不改色,心中大呼不妙。
果然如他所料,秦蛮恭敬执礼:
“贱下,领命。”
“秦蛮!你疯了?!”
若不是秦蛮高过他太多,块头过大,大千此时定会拽着他的衣领质问他。
眼下的情形出兵九死一生,他明明可以求陛下宽限时日,至少等到忌域军休整半数!
不对。
陛下没有给他们求请的机会,而是直接略过了秦蛮开旗。
大千无法解释女帝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除非——
她是想过河拆桥,用这个办法。
杀了他们。
“若此番大捷,这一笔战功,会让我离举足轻重还有多远。”
秦蛮的声音很小,小到被火焰焚燃声湮灭,但足以让每个字都贯入大千的耳朵里。
大千不可思议的抬着头望向秦蛮,诧异之色让他的眉头拧在一起。
眼见着秦蛮转身走回宅府深处更换战甲,大千暗啐了一声:
“他爷爷的,我就不应该说那些蠢话!”
他还天真的以为秦蛮无欲无求。
哪想到,他就是个满脑子女人的疯癫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