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刑部吏员,传旨太监,和足够多的官兵,围住了位于京南占地最广最豪奢的园林。
“安定大长公主丁妍,使其爪牙戚长融广积民田,私占民产,于岷城福兴坊炼造兵器,囤养私兵。多年来暗中勾连朝廷官员,擅涉朝政,党同伐异,残害忠良,如今人证物证俱全,着刑部侍郎薛晟为主理,收押丁妍及其一众党羽,详审内情——”
男人面容平静,足下踩着一尘不染的官靴,踏下一节玉阶,官袍上绣金云纹在蒙蒙的雨雾中熠熠而动。
耳畔听不见一丝声响。所有人愕然望着他走近安定大长公主。
多年来安定与陈留王一干人,把持朝政左右朝局,连圣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安定绝美的面容不动不怒,见薛晟走过来,甚至启唇笑了一声。
“都说薛子穆是条咬人不叫的狗,看来传言非虚。”她举杯,轻蔑地掠过面前的人,向在座宾客致意,自己率先仰头饮了一杯。
“怎么,被女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到本宫的地盘来撒野发泄怨气来了?”安定重重拍了下桌案,震得酒盏碗碟乱跳,“你放肆!谁给你的狗蛋竟敢攀咬于我?”
薛晟轻俯下身,拾起足边倾倒乱转的酒盏,替自己斟了一杯。
他嗅了嗅那香醇的酒气,放到唇边却没有饮。
女人盛气凌人的面孔就在咫尺内,他垂眼忽略了面前过于艳丽风情的美貌。
“十一年前。”他低声说,“我知道是你。”
安定浓妆的面容顿住。
听他含笑道:“我发过誓,会亲手替他报仇。”
这十几年,薛家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忍下多少耻辱,吞掉多少苦涩,他人与姑娘嬉戏相恋的年岁,他寒窗苦读,磨练着性情。他凭什么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上,他为什么可以忍旁人所不能忍。
众目睽睽下,被提及丑事,他不觉羞耻,不觉难过么?
多年蛰伏,他不怕苦,不怕疼,不怕孤独么?
他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的血也是热的,心也是软的。
他直起身,抬手翻转酒盏,任酒液缓缓滴淌在地上。
安定推翻矮几,站起身来,“好,本宫今日就看看,谁敢押着本宫去昭狱!本宫要进宫面圣,薛晟,你给本宫滚开!”
薛晟点点头,让开身形。
其后早已围拢而来的官兵,团团围住了安定的去路。
她怒极回过身,“薛晟,你当本宫不敢斩杀你们这些狗辈么?”
薛晟缓步踱上来,轻轻摇了摇头,“是殿下忘了。臣等是陛下的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
他不再多言,负手越过安定率先朝外走。
座中乱起来,这一瞬众人才真正惶恐。
“怎么办?殿下,您要拿个章程出来啊。”
“殿下私造兵器?这这这……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啊,圣旨都到了,此事不是薛晟那厮危言耸听,难不成……难不成……殿下所行之事,我等并不知情啊……”
“殿下还是好生向皇上解释清楚吧……我等、我等先告退了……”
薛晟立在园外,背靠门柱站立着,石青色官袍沁了一重浓重的露水,他眉眼深凝眺望着不远处淡淡可见的山影,心头压着一块石,并未今日有所获而觉得舒心轻快。
隐约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悬在头顶久久不去。
前面等着他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一重磨难呢?
不论是什么。他总能挺过去。
**
别离了哭嚎不断的母亲,林俊踏上了属于他的流放之路。
林家筹集的银子花尽了,却没人敢为他再说半句话出半分力。
墙倒众人推,除却爹娘妻儿,无人来送行。
氤氲的风里,他别离生活了三十年的故土,远去不知名的穷乡僻壤去赎自己的罪。
往日繁华终于烟云,一吹便散了。
城郭外,长亭驿站,老马荒陌。
官差懒洋洋的在茶肆吃用点心。
离城大半日,天黑前赶往下一个县镇,这等苦差事,往往没人愿意做。
对罪囚们看管并不严,只要不拖慢行程,顺利到达目的地,旁的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俊发现自己被几个罪囚不怀好意的打量着。
他生的白净文弱,又是世家子,在狱中时,就没少受这些人欺凌。
那时他尚以为自己还有出头之日,可以逃出生天。可现在……
他默默躲去角落里。不令自己手腕和足踝上的锁链发出太引人注意的响动。
终于又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