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林氏倏然明悟。
是啊,玩意儿罢了,何须忌讳,何须防备,何须当回事呢?
一直以来,她究竟在介意什么?恐惧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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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下了一夜大雪,清早银华铺地,满目莹白。
薛晟要早朝,诚睿伯府距离皇宫小半时辰车程,大雪封路,又少不得耽搁不少功夫在道上,天尚还黑沉就需起身收拾。
薛晟立在屏后用冷水抹了身,雁歌提了水盆出去,他自行走到帐前更换朝服。
龙门架上铺挂着浆洗得一尘不染的妆花宝云螭纹通肩官服,拨开木施,披衣在肩。他生得宽肩阔背窄腰,是副行走的活衣架子,袍服上身一丝不乱,尺寸合度,身量笔直修长,挺拔匀称。澜袖上繁复金银丝线混袖着金螭海云纹,他拿过革带,悬束在腰身。
幽淡的香气伴着极轻缓的步子,慢吞吞靠近。
他扣革带金扣的手悬停,僵住身没有动作,等她两手从后软软摸过来,替他挽住扣头。
昨晚那场大雪在他脑海中下了整夜,几乎只眠了半个多时辰。明显暖阁里的人也没有安睡,她早就换了身新的袄裙,难得少见的鲜亮浅粉,深蓝绣花澜边,衬得玉颜更显清新。
她垂着眼,似乎有几分不自在。不过没他那般僵硬刻意。
他背对着她,始终没有转身。
雁歌进来时,薛晟已经穿戴好官服朝冠,正跨步出门。
顾倾慢步随在后面,蹲身恭送他离开。
屋中分明站着三个人,可偏偏静极,没一个开口打破沉默,雁歌明显嗅到空气中那一丝丝秘的诡异。
顾倾帮着雀羽整理好房间,就换回从前的旧衣去了后院。
林氏还没起身,上夜的半夏嘴角挂着明晃晃一块淤青。顾倾上前挽住她手,低声询问:“奶奶又动手了?”
半夏含泪点点头,把委屈都咽在肚子里。
顾倾搂着她肩膀,轻手抚慰着,“走,我那儿有药油,给你抹一抹吧。”
半夏摇头:“屋里离不开人,回头再说吧,我这会儿也不疼了,不过是给茶盏砸了一下,还受得住。”
两人相立沉默,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苦楚。在林氏房里当差,从来都不容易。
半夏握着顾倾的手,打量她微红的眼眶,“你怎么样?五爷那性子,怕是也不好应对,晚上没休息好么?”
“唉。”顾倾垂眼低叹了一声,“五爷只当我是个透明人,倒也清闲,只是心里害怕,睡不着……”
怕什么,自然是怕林氏又发难。每回从凤隐阁回来,少不了一通嘲讽责骂。
半夏想到自己曾经对薛晟有过的那点心思,她原本是羡慕顾倾的,可以光明正大和五爷在一个房里,做五爷的女人。可如今看来,连顾倾这样的颜色都不能入五爷的眼,若是当初选了她去,只怕更是难堪。如今这般倒也好,只图明后年满了年岁放出去嫁人,做了妇人,便也不必近身在屋里头伺候了。
两人低低在抱厦说了几句话,听见房里发出翻身的响动,连忙住了口。
林氏昨晚没睡好,整夜整夜的做噩梦,一会儿是梦见薛晟又要外放,一会儿梦见她娘逼着她把林春瑶领进门,一会儿又是见着薛晟搂着个陌生女人……
她忍着头疼坐起身,接过帐外送来的一盏温茶。
抬起眼,就见顾倾惴惴不安地站在帘外,瞧脸色也憔悴得很。
“你过来。”
开口,声音略有些沙哑,林氏刻意放柔了嗓子,命顾倾近前。
“顾倾,你知道这两年我对你是挺看好的,否则,你也不会有今天。”
顾倾忙惶恐地跪下来,“是,奴婢谨记奶奶的恩德,一日都不敢忘。”
“我这个人,脾气许是急了点,当着你们几个面前,时常压不住火。你们都是我的心腹,是自己人,对着外头人,我一向也客气,可那有什么用,那都是装出来的样子。”
她这样好声好气的说话,顾倾自然知道不会是此人突然转了性子,多半后头还有为难人的话说。
林氏挽着她的胳膊,耐着性子握住她手掌,“顾倾,我跟五爷这辈子成不成,唯有指望你了。你得替我好好伺候他,给他养个孩子出来。”
见顾倾慌要开口,她抬头比了个“嘘”的手势,牵出一抹笑,抚着顾倾的手道:“你放心,五爷的性子我比你了解,他为人是清冷了些,可也不是全没半点人气儿,只要你温柔细心哄着求着,他总会松动些,又有太太、老太太们劝着,不怕他不肯回转。”
顾倾垂低头,此时再说什么不情愿的话已没有任何意义,她声音低低地,缓缓地说,“奴婢只怕辜负奶奶的看重……”
林氏笑了笑,回身在架子床里侧的排柜里翻出一只雕花朱漆盒子来。
“必要时在脖子上手上,抹上些个儿……”
顾倾脸红得发烫,犹豫着不敢接。
林氏扣住她手掌,把小盒子塞在她手心里头。
“虚名都担了,坐实了又怕什么?等你有了身子,我就做主给你名分,抬你做姨奶奶,你跟忍冬她们在我心里的分量,终究不同。往后咱们一块儿伺候爷,一块儿养育孩子,一辈子好生作伴儿……”
这话说得温柔贴心不已,顺着她说的情形想去,却令人心里阵阵发寒。
顾倾垂眼望着地面上铺就的青沉石砖,想道,林氏如今还在做梦,以为舍个丫头的肚子出来,就能修复夫妻间情感的裂痕。她还真是天真……
夜里,那只雕花盒子静静摆在薛晟身前的案上。
顾倾红着脸垂头立在对面,不发一语。男人指尖轻敲案面,冷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