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伸向何先生要了一杯茶,何先生走进厨房,透过窗子向魏子伸确认:「乌龙吗?还是麦茶?」
魏子伸选择麦茶,接着便看见窗子里飘出白色的水蒸气。
幸好煮茶的水是沸腾的,高温能杀菌,因为魏子伸实在不敢喝下从这间屋子的水龙头所接下的水,光是想像就令他感到一阵作噁。
他真是失礼。
「你跟你妈很像。」
何先生将冒着热气的茶杯端放在魏子伸面前,接着道:「当年你妈欠了几个月的房租,人就不见了,我妈不确定她会不会回来,把房子转租的时候也不敢把东西丢掉,怕她有一天会回来找我们要。」
他转身往走廊走去,就像是被那道黑色的口子吞没一般,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在何先生短暂离开的时候,魏子伸捧着杯子,双眼打量着整个空间的摆设,所有的一切都跟何先生本人一样,给人一种骯脏污浊之感。
然后魏子伸注意到了摆在角落的小茶几。
上头摆了一个相框,却是盖倒着的,叫人看不到照片。
愿意和何先生组成家庭的,会是怎么样的人呢?
大概也和何先生一样吧。
过了片刻,何先生去而復返,他手里多了一个小纸箱,是能轻易塞进魏子伸机车踏板上的小纸箱。
小到看得出里头装不了多少东西,明明小得不行,却能概括母亲的馀生。
「有些比较烂的东西我就丢了,剩下这些应该还有纪念价值。」
魏子伸看着纸箱上的薄灰,回味着何先生刚刚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他说自己和母亲很像。
魏子伸不禁开始猜测,自己与母亲究竟有哪些相似之处,是长相?个性?还是给人的感觉?
希望不要是后者。
因为他以前常常被同学指责,说他太过阴沉,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当「毛骨悚然」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词意便不同了,竟然还带了一点悲伤气息。
魏子伸不只一次检视过自己,到底是多么的讨人厌才能被冠以「毛骨悚然」这样的形容呢?
希望母亲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我妈失踪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报警呢?」
虽然这样问有些唐突,但魏子伸不禁想质问这个可能见过母亲生前最后一面的男人,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忽然失踪了,他明明知道却毫无作为呢?
听了魏子伸的质问,何先生沉默了,放下已经接近唇边的茶杯。
「你妈是外地人,我妈发现她迟缴房租之后就连络不上她,连手机都变成空号了,我们以为她是骗子,报警又太麻烦,所以就直接把房子转租了。」
魏子伸看着面色哀戚的何先生,心里揣测着,他或许正在为自己的漠视而后悔,甚至把母亲死亡的责任也揽一份到自己身上。
全都是魏子伸擅自揣测罢了。
魏子伸打开箱子,上面的灰尘沾上十指,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母亲的所有物。
一件驼色的毛呢外套、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一大叠有母亲字跡的泛黄稿纸、一枝刻着母亲姓名的黑色钢笔,还有几本充满浓厚味道的诗集。
与魏子伸猜想的一样,母亲也读诗。
「我当年去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屋子里很乱,也没找到个人的证件,很像匆匆忙忙逃跑一样。」何先生说。
逃跑。
魏子伸在何先生的话里抓到关键词,为什么母亲要逃跑?她要逃离什么?
「请问我妈还欠了多少房租?麻烦你把帐号给我,我把钱匯给你。」
该怎么说呢?血缘真是妙的连结。
明明黄茹婷从未养育过魏子伸,魏子伸也甚至认不出她的长相,却凭靠着血缘这样简单的理由,便不由自主地想为她解决掉在世上所残留的污点。
魏子伸希望自己的母亲,不要在任何人心里留下「骗子」这样负面的印象。
「不用了啦,也没多少钱,人都走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何先生又叹了口气,噘起双唇吹散杯面的热气。
魏子伸轻轻地翻开诗集,旧式印刷的单薄纸面泛着微黄,诗名之下是他不曾听过的名讳,又往后翻了几页,都是一些未闻其名的诗人。翻回封面处,魏子伸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一本私人合集,并不是正规出版社所出版的。
母亲读诗,并且不是流于俗世的名作,这一首首名不见经传的小诗,愈看越觉得像是灵魂对生命发出的吶吼。
想出名、想富有、想回应自己对自己的期待,最想告诉其他人,还有人在坚持着自己所喜爱的事。
魏子伸在书本中段处发现母亲的名字。
像母亲这样一个对生命还抱有热情与念想的人,到底需要逃离什么呢?
闔上书页,魏子伸将书放回箱子里,起身从钱包里掏出里头所有的钞票。
他无比慎重地将钱放在桌上,在与何先生错愕的眼短暂交会之后,魏子伸别开眼,弯身抱起纸箱。
「不知道这些够不够?就当作我一点心意,谢谢你帮我保留我妈的遗物。」
何先生或许看的出来,魏子伸并不是那种擅长寒暄的人,更不是适合寒暄的人,于是也不挽留,客气地起身送他出去。
在沉重的铁门完全闔上之前,也就一瞬间、一道缝隙,魏子伸瞥见了何先生数钞票的样子。
魏子伸甚至还没走远,甚至只要起心动念,就能轻而易举地阻止那道大门关起。
人总是狡猾的,何先生更是。
不过没关係,魏子伸抑是。
他将纸钞直接放在桌上,是因为他一点也不想触碰到何先生的双手。
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