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你这个畜生……”贺以诚几乎说不出话,他不了解这个儿子,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一点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两人像缠斗的兽,区别不过,他人到中年,骨骼,肌肉,精,全都比不上一头新长成的,皮毛光亮,獠牙尖利,他厮杀不过他了,兽老了要离群,找个荒野角落独自舔舐伤口,再独自死去,人还能用伦理纲常包装,可世界,终归是年轻人的,这点不会变。
“我没什么不能见光的,别太看低你老子,”他居高临下,指着贺图南,“我唯一对不起颜颜的,就是把她交给你,你承认了?你就是个畜生,利用她单纯毁她,你脑子里只有下半身那点儿事儿,这是我的错,我没教养好你,我为人父的失职!”
贺图南冷笑不止,他手臂撑着地,也不说起来。
“你以为,就你爱颜颜?就你付出的多?对,你为了她连人都能杀,我比不上你,可我这些年做的,一点不比你少,你没资格评判我,哪怕你是我老子!”
他眼中似有泪光,“你带给我的痛苦,你从来没意识到过,你忽视我,忽视这个家,你跟乱七八糟的女人纠缠不清,你从没任何解释。你欺骗我没有任何犹豫,眼睁睁看我痛苦,我等你这么久,你还在骗我,我告诉你,我早就知道颜颜不是小妹,我比你有种,我爱谁就是谁,我永远不会像你一辈子周旋在女人堆里。”
贺以诚心脏像被人重重揪住,他几乎要倒下。
展颜人已经混沌了,她愣愣感受着父子俩人的仇恨像杀意一样强烈,互相伤害着对方,他们都让她陌生,他们都拿她当作武器,她成了尖锐的长矛,往胸口捅。
可她欠两人一样多,一样深,像深海的水,永远没完。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站哪一方,她爱两人,不知道为什么局面就变成这样了,被发现的难堪,此刻全变成了痛苦,呼吸像被人给堵住了。她看着他们,像跟这个世界隔开了,她在这头,两人在那头都伤痕累累,她不要他们任何一个人受伤。
“图南哥哥……”展颜去扶贺图南,不该这样的,最苦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为什么这个时候要两败俱伤。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贺以诚:“贺叔叔,别打他了,您打他自己也难受,我们好好说,行吗?”
贺以诚撑着自己不倒,他摆摆手,只看儿子:“你给我滚,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贺图南晃晃的站起,嘴角的血还是鲜的:“我不会放弃颜颜的。”
贺以诚咬紧牙关:“你做梦!”
贺图南脸上露出一种虚迷的笑:“我是不是做梦,爸说了不算,你很虚伪,这辈子也很失败知道吗?你说的对,是你的错,你要是真爱明秀阿姨,跟别人结婚生孩子干什么?你就是这么爱女人的吗?你抛弃了她,你根本不爱她,我不会像你,我比你忠诚也比你负责,你伤害明秀阿姨,也伤害了妈,你到现在还想把颜颜绑你身边做女儿,是良心亏欠到睡不着的地步了吗?既然如此,你早干什么去了?我不会重蹈覆辙,绝不。”
这些话,彻底把贺以诚击垮,他没去辩解,有什么好辩解的呢?他错过的,失去的,时间不会还给他的,他这辈子,当真是虚伪的,失败的么?全是他的错,他对过吗?
他觉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红,是黑色的带毒的血,整个世界,就这么漫漫荡荡的,倒下去的那瞬,他甚至还有意识,他想,就这么死了吧,人都要死的,春风夏雨,秋阳冬雪,他的四季也走过了几十载,不算长寿,可也不算短暂,痛苦的,甜蜜的,就都这样吧,这么孤独这么寂寞的余生也没意思,他倦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第3章
贺以诚被送到了医院。
他也没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要说点什么,话断了,人才跟着倒下去。他没预兆,于贺图南而言,贺以诚是无坚不摧的,哪怕是坐了几年牢,也丝毫没有颓废的意思。
两人都吓坏了,一路无言,在医院里忙活半天,等人脱离危险,展颜让贺图南守着,自己回家做饭。
她买了鱼,让人给弄干净,可卖鱼的实在忙,简单掏几下,水管子一冲,丢进了塑料袋。展颜拿回家开始清理那些没掏完的内脏,一手的血,水龙头也没心跳响,那样重,她几次停下来,休息会儿,才能继续。
汤炖成了奶白色,她带过去,见贺图南站楼下树荫里抽烟,两人目光碰上,他说:“爸这会儿睡了。”
她低着头,什么都没说要进去,贺图南攥了下她胳膊,展颜抬头,他眼复杂不知藏了多少样情绪。
“我们回头再说吧,你不要再刺激贺叔叔,他四十多的人了。”
“你怪我吗?”
展颜心里一阵难受:“没有,我只是想,如果他那一下过去了,”她眼里忽然涌上泪,“你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你想过吗?”
贺图南手中烟头烫到自己,全无知觉:“想过,我很害怕。”
展颜手指抚了抚他的脸庞,她凝视片刻,错身进了大楼。
又是病房,她想起第一次见贺以诚,就是在病房,他那样不凡,是她世界之外的人。
贺以诚没有醒,他看见明秀,她梳着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一双眼,明亮动人,就差那么一步,他就能吻上那双桃花眼,握住那双温柔手。她娇笑皱起鼻子:
“你再不来找我,我就跟人走了,我真的要跟人走了!”
他说我一直在找你,找不到你,怎么我刚找到你,你要走了呢?
过桥过水,翻山越岭,他是孤军哀兵,雨淋着,雹打着,走到舍生忘死,走到山穷了,水也尽,她的身影一远再远。
可即便这样,也太美了,恍恍惚惚,迷迷醉醉,他说你再等等我,咱们一起好好过,再也不分开了。
他就那么躺着,不说醒,不说死,日子好像还长着,等长到了头,他要跟她埋一起去,展有庆不是有了新人吗?她孤零零的,长眠在荒凉的山野里,他得去陪她,活着不行,死了总归没人管了吧……
病房里有轻微的动静,那双眼,睁都没睁开呢,贺以诚就知道是展颜,他混混沌沌想着,我吓到她了,她会哭,会难受,这个念头一动,贺以诚就醒了,他看见她在擦床头的小柜子,鼻尖全是汗,等擦完,拧开保温桶盖子,看了两眼,又盖上。
“贺叔叔?”展颜一抬头,见他醒了。
贺以诚没说话,定定望着她,她也在看他,他有点老态,疲态,遮不住的年岁感,他平时不这样的,整个人像突然被决堤的大坝冲垮了,水退去,露出荒凉的地表来。她真是心酸,觉得他可怜,怎么那么可怜呢?那么体面,那么风光的一个人,落到这个田地,她不能原谅自己。
他一时间也没说什么,只让她照顾着,贺图南出现在门口,沉默地看过来,等他吃了点东西,他靠近他:“爸。”
贺以诚说:“你先回北京,忙你的去。”
什么都没说清,贺图南不肯走,他不动,展颜不知道他这个拧巴什么,她觉得无奈,没办法怪他,也不忍心,她只觉得是自己的错。
“我去收拾下。”她把残汤剩饭拎出去,眼动了动,贺图南跟她出来到水槽那。
全是照顾病人的家属,一旁,穿碎花短袖的老太太正拿洗衣粉搓饭缸子,饭缸有些岁数,豁了口,磕掉了漆,主|席头像都只剩半边,展颜打量她几眼,把洗洁精送她了。
走廊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有人走,有人进来。
“我们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回北京吧我在这就行,这些年,我也没照顾过他,让我来吧。”展颜拿毛巾把桶上水擦干净,装进布袋。
她沉静无比,毫无波澜,贺图南凝视着她,跟着她,步子放慢,黄昏的余晖从窗子那斜斜打到过道上来,那么长,亮亮的,反射着眼睛。
展颜着急回去,从水房,到病房,好大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