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言自语着:“也对,这案子说棘手也不棘手。要是结果让圣上、太后满意,自然少不了奖赏;要是两人不悦,乌纱帽不保还是小事,小命也难说。啧,我这不会是好心办了坏事吧。”
但方春明的声音一点也不小,反而似乎是让闻瑎故意听见一般。这句话似乎是无心的提醒,又像是警告。
不过,闻瑎听见这话并没有生出任何害怕之意,反而饶有兴趣地掀起眼皮,若有所思地看着方春明,挑了挑眉。
方春明的这句话的似乎是在说调查这件案子的官吏,但是很明显,棘手是对闻瑎而言,小命可能不保也是对闻瑎这个小官而言。
若是方春明提前说明要带她来的地方,或者将萧博崇死亡的事情告知于她,那么闻瑎定是不肯跟着他来的。但是方春明没有,而是等两人都走到萧府内了,几乎没有返回的余地了,他才说了这么一番话。
她暗自思忖,方春明是现在才知道这件事不妥吗。她可不认为能当上大理寺寺丞的人会如此愚笨。今日方春明的举动似乎和他一贯给人的形象一致,但是细细思索,确是有些不符合常理了。
闻瑎只是大理寺一名低级官员,虽然直属上司是袁瞻,但是和她一样都是袁瞻下属并直接接受袁瞻任命的评事,并非自己一人。
何况,方春明表面上看起来与袁瞻关系不错,而且对自己很是熟稔,甚至私下和她吐槽袁瞻以及一众大理寺官员。但是,方春明似乎只会在自己面前出现这番举动。
这辈子她活到现在,闻瑎唯一不会怀疑的就是自己的记忆力,若是她没记错,甚至连自己入职大理寺时,都是这个四品的大理寺寺丞装作普通官员的模样来给自己引路吧。
闻瑎尚有自知之明,她不过是海上的一叶扁舟,随时能有巨浪把自己掀翻沉入海底,根本不可能和宦海里沉浮多年的人相比。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如此友善,所以从一开始方春明偶遇自己,并且快速以熟人自居的时候,闻瑎就留了个心眼,她没有完全怀疑此人,也没有完全相信此人。
可今日这种情况,却逼着她不得不把人往坏处想了。
细数过往她和方春明见面的场景,每次都是此人满面笑容地和自己交谈,方春明在慢慢误导自己的认识,让她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不错。
只是,闻瑎看着满脸苦恼的方春明,垂下眼皮,他为什么故意把自己拖入到斗争的漩涡之中。
闻瑎自认为她最普通不过,别人把心思打到自己身上来,绝非因为她自己曾是探花。闻瑎眸中染上浓墨般的黑色,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她的老师。
但若是这些人把主意打到老师身上,她可不依啊。
闻瑎嘴角含笑,眸却愈发冷,方寺丞,你上面是什么人呢,目的又是什么呢?
已是黄昏了,天色暗得很快,天空中已不见多少亮色了。
在方春明“自言自语”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和周围寂静的环境融为一体,彼此都缄默无言。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穿过连廊后,声音逐渐嘈杂了起来,闻瑎也看到了一间通亮的屋子,周围围着很多人。
这时,方春明突然出声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亲昵和歉意。
方春明拍了拍脑门,有些懊恼地说:“真是的,闻瑎,要不你现在回去好了,我再给你放几天假。到时候我亲自给袁瞻说,不用怕他会责罚于你。”
闻瑎假笑,方寺丞,现在再说这话似乎已经晚了吧。
脚步声逐渐逼近。
闻瑎抬眸,袁瞻大步向两人走来,全身散发着寒气,一身黑色锦衣,面无表情。
方春明对着袁瞻有些讨好的笑了笑,一把将闻瑎推到了袁瞻面前,“看看,老袁,我把你的好属下带来了,正好也让她见见世面。闻瑎,快去。”
方寺丞,在下果真没有“看错你”啊。闻瑎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继而对袁瞻道:“见过少卿。”
袁瞻眉心皱在一起,周身的气压更低了,他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寄出来似的,听起来异常的冰冷森寒,“方春明!”
“少卿,下官在,您有什么吩咐。”方春明十分狗腿地赔笑,自说自话,“哦,是让下官进去查看萧国舅的状况是吧,好的,下官这就去。”
方春明和上次一样又溜走了,那动作异常熟练,像是与预演过千百次。
“既然来了就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知道吗?”袁瞻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暗哑,像是砂石在心间研磨而过一般。
他的话让闻瑎有些怪的感觉,虽然上司是个狗上司,但是人可能还是不错吧。
“下官谨记少卿提醒。”闻瑎拱手作揖,态度异常尊敬。
袁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闻瑎一眼,无意地叹了口气。他走在前面,上位者的气势陡然放开,表情愈发凌厉。
按照下人所说,今日萧博崇用过午膳后,有些困倦,便挥退了其他人在屋内歇息。
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后,萧夫人得知萧博崇今日还未用药,便吩咐家奴将煎好的药送入萧博崇屋内。此时已是时,熟悉萧博崇的下人都清楚,按照萧博崇往日的习惯,此时他应该已经醒过来。
但是当这名仆人敲门送药时,却没有听到萧博崇的任何回复,他害怕贸然打搅到熟睡的萧博崇,便守在屋外等待。
而后,萧夫人发现前去送药的人还未回来禀告,便亲自前去萧博崇屋内,推门而入发现萧博崇已经断气。
根据仵作判断,萧博崇应该是在未时四刻,也就是萧博崇用完午膳的一个时辰之后死亡。身体没有遭受伤口,也没有任何部位遭受打击。但是萧博崇的眼睛充血发红,面容痛苦。
目前只能大致推断萧博崇的死亡时间,但是具体的死因,还需要对萧博崇的尸体进行进一步的解剖。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萧夫人一口回绝了这个请求,这让这件案子陷入了僵局。
闻瑎刚走进屋子,就闻到了一股怪异味道,像是甘草味,但是却又混杂着一股浓烈的柑橘味,她又吸了一口气,发现这味道第一口吸入鼻中的更加令人难以接受了,像是臭鸡蛋加上烂肉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
闻瑎眉头紧蹙,她屏住呼吸,忍住心里的不适看向那张床,萧博崇躺在上面,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有暗红色的斑痕。
她有些想吐,她知道这味道是什么了。去年她只是在宜新城门外远远看到了成山的尸堆,冬季冰雪的覆盖又掩盖了那些死者身上散发的味道。但是现在她离尸体仅有一丈之远。
不能露怯,绝对不能露怯。闻瑎死死掐着一只手,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唇色惨白。
闻瑎忍住胸腔中翻滚的恶心,闭眼一息,黑暗中若有若无闻到檀香,萦绕在鼻尖,那种味道很平静,刚才心中的一切燥意,仿若都消失了。
闻瑎睁开眼,一串佛珠映入眼帘。
袁瞻平淡地说了一句:“拿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