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瑎将水囊放在桌子上,修长的手指蜷进掌心,骨节透着冷冷的白。
殷君馥动作粗狂地拿起水囊把其中的水全部喝光,手背擦拭了一下嘴角,动作不羁。
“闻瑎,相逢便是有缘。你有什么想问的便直说吧,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揉了揉头,那双绿色的眸子直视着闻瑎。
殷君馥没想到他居然还能记起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的名字。
“你何时离京?”闻瑎脱口而出,可她思忖道明明自己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但两人的视线交汇之时这句话却不由自主地吐出来了。
殷君馥看了她一眼,浓密的眉毛依旧如原先那般上扬着,表情有些诧异,似是在怪问她怎么会问这个,不过清澈如翠石的眼瞳中却比刚才亮了一些,好像有些开心。
但他又瞬间抿住嘴唇:“三月。”
怪不得自己离京前未曾再见他,原来殷君馥那时早已经离开了。
闻瑎立刻回想起今年三月中旬放榜那天,大雨中她与殷君馥相撞,他似乎正是要赶往某处。
她紧握的手松开了些许,她眼中带上了一些暖色:“你那把伞还在我那里。”
你还放着啊,他有些绷不住表情,揉了一下头:“哦。”他又顿了一下,继续道:“你还想问什么?”
闻瑎正色:“你怎么会与这里的人这么熟悉,这惊蛰村的人与山上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关系?”
已经逐渐走向青年模样的人也坐直的身体,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瞧着闻瑎,眼凝视着她带着一丝打量和探究,语气中带着质问:“你又为何来这里?”
气氛似乎有些焦灼,闻瑎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画面,思绪纷繁。她开口,声线清冷:“殷君馥,你是殷孝良的儿子。殷家满门刚烈,我该相信你吗?即使你身在匪营之中。”
闻瑎的视线扫到他腰间的那把刀,和她窥视到木屋内放着的那些别无二致,甚至连刀鞘上的花纹都是一样的。
殷君馥的脸上闪过几丝痛苦色,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涩然:“你可以相信我。闻瑎,你是新来的县令吧。”
他似是无意,却一语道破她的身份。
闻瑎瞳孔缩了一下,随后颔首,语气肯定:“我是宜新县新来的县令。”
殷君馥舒了一口气,眉梢间终于带上了些许少年意气:“果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
两个时辰后,已经是酉时了。冬日的天黑得早,闻瑎回到县城时大街上空无一人,那客栈还亮着微弱的灯火。
曹鹃荷正在昏暗的油灯下,手指不断穿针引线缝补着什么衣物。
“婆婆,我回来了。”
曹阿婆急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仔细打量着闻瑎全身上下,良久才缓缓吐气道:“你这孩子,可真是担心死我了。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让我坐在这里干着急。用过饭了吗?灶台那里还有吃的,我去给你热一下。”
闻瑎温言道:“婆婆,让您担心了。我一切都好,饭也吃了,也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曹阿婆的泪突然就滴出来了,她的面容并没有那么苍老,但是却是满头银丝了。
闻瑎问过她的年龄,如今不过四十来岁。闻瑎曾想换个称呼,婆婆终究是有些太老,可是却被她执意要求这个称谓。
“我的儿子,他的眉眼和你几乎一模一样。”曹鹃荷隐下了后半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但是你这孩子比之我儿却更像我弟弟。
闻瑎听出了她语气中浓浓的悲伤,曹阿婆面容中的泪意让她有些莫名的悲春伤秋。闻瑎以为她的儿子已经离世,“抱歉,婆婆,您节哀。”
曹鹃荷擦了擦眼泪,“唉,你这娃子说什么呢。我儿子可没死呢,只是不见面了而已。”
闻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中怪的说辞,暗自记下。
曹鹃荷关上大门,看着屋檐上那层厚厚的雪,即使是黑夜中也十分醒目。她有些感慨道:“今年宜新县的雪比往年下得大多了。”
“明年应该会有个好收成吧。”闻瑎的声音中带着期许。
可是曹鹃荷接下来随口说的话无疑给她泼了一碗冷水,寒冰刺骨,让她倒吸了一口。
“唉,老婆子我也希望如此,只要明年别来蝗虫。”
“蝗虫!”闻瑎声音有些不稳,怪不得她见这县域内的土地明明都适合粮食栽种,却未见有任何迹象表面此处粮食丰盈。
“是啊。”曹阿婆陷入了回忆。
“那些虫子简直是饿死鬼投生啊!蝗虫来的时候,天一下子就阴了,铺天盖地像乌云一样压过。我现在还记得所过之处发出的声音,就像打雷一样。它们每走一处,别说庄稼里的青苗了,连地里的树皮都是光秃秃的啊。只要是所有能吃的可吃的东西,全部都一扫而光,昨天看着还是整整齐齐青苗地,蝗虫过去之后成了一片黄土地了。”
“没有上报吗?朝廷有没有派人来处理。”闻瑎骇然。她在京中见过陛下批阅的各类文书奏章不下千篇,却从未见过有宜新县上表的奏章。
农桑一事乃是国之根基,蝗虫压境,寸草不生。这等大事,若是传至京师,怎么可能不引起轩然大波。可她在十二月离京之前,却未曾听见任何言论。
曹鹃荷摇了摇头,她一介老弱夫人,怎会知晓此事,但是她可以肯定,朝廷确实没有派人来治理。
闻瑎嘴唇翕动却无话,一股和原来完全不同的气势出现在身上。
曹鹃荷被她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心里一阵发颤,突然有种想要跪下的冲动,这小娃子咋突然不一样了。
那封关于蝗灾的折子此刻才送至京城。
上任县令有了即将调任的诏书之后,才提笔写下了这封的奏章。蝗灾一事被这位县令轻描淡写一带而过,更多的是写他在宜新县的是如此的负责又尽职,令人“声泪俱下”,最后在吹嘘马屁一番。
他似乎还以为现在的新皇帝和原来的先帝一样。
可谢郁看到这封奏章之后龙颜大怒,眼冰冷,立刻废黜了那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的宜新县前县令。
深夜,御书房。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淹没了重重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