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叫他求生不能,又不愿意寻死,只能拿一双充满了愤怒和仇恨的眼睛瞪着两个儿子,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些诅咒又难听?的话语。
只不过周玉宝和周元宝都充耳不闻,如今女人孩子都不在了,早前还顾着瞧他们爹周老二的笑?话, 又要防备着以免被传染脏病, 便也没多余的时间去想女人。
这眼下周老二那里要死,好像已经是尘埃落定的事?情,他俩也没?什么看热闹的念头了, 不免是想起各自的女人来。
自是骂骂咧咧的,只将那林氏和孙氏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咒了一回。
而按理这个时候, 周天宝也早该到了这里才是,却只因他才到石马县,于那路边吃着阳春面的时候,听?得有人打听?自己?。
他又不是才到屛玉县,所以一眼就将那些人给认出来了,是杜屏儿夫家的人,于是便也猜到了一二,多?半是苗氏那里害怕,给周梨透露了什么。
然后韩姐夫那里也知晓了,便打发人来拦自己?。
他肯定是不能叫这些人发现自己?的,哪怕他们是为了自己?好,可是正因为他们是为了自己?好,周天宝更觉得自己?不能因为家里的破事?还要连累他们。
因此也是躲躲藏藏的,绕了不少路,等到灵州城的时候,正好是赵老二瘫了的第二天。
但又恰好是夜晚赶来,城门已经关了,断然没?有专门给他开的道理,所以也不着急,便在一头等着。
夜里找了一处巷子深处的小客栈住下,将那装着药的包袱捂得紧紧的。
这一夜,他做了梦,又梦到以前那天灾初期,因干旱而尘土飞扬的路上?,到处都是枯瘦如柴想要逃命的人。
他混杂在其中,一会儿看到祖母死了,又看到摔倒在人群里的祖父扬着手喊救命,那凄惨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着,吓得他四处寻找,却见入目的一切又忽然变了样子,放眼望去,全?然是累累尸骨。
有的生蛆有的被秃鹫啃噬,天空昏沉沉的,一阵阵乌鸦催命的声音凄凉地想起来。整个世界仿佛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一样,他艰难蹒跚地从那些个杂乱无章的尸体上?爬过,试图想将祖父的尸体找出来,忽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高声责斥:“你个没?出息的混小子,喊你挖菜,菜呢?”
这是他母亲潘氏的声音,周天宝吓得一个激灵,那种对于母亲天生而来的恐惧,叫他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娘。”
只不过回过头来,哪里有什么潘氏,只有外祖家的那些表兄们拿石头扔他,一边扔一边嘲笑?:“小狗东西,你怎么这样没?出息啊?看我们打死你,让你吃我们家的粮食的。”
然后有人先跑过来,抢了他手里的篮子,将那些自己?辛苦挖来的野菜都给据为己?有了。
紧接着一个个小石头落在他的身上?,他痛得得抱头乱窜,这怯弱的模样取悦了他们,引来一阵阵开怀又得意的笑?容。
很快就听?得舅舅骂他没?出息,还不如表兄们,挖了那许多?菜。
周天宝想解释,说?那分明是自己?辛苦挖来的,不过是叫他们抢去了,可是他还没?开口,就叫他爹周老二往那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责骂起来:“怎么,自己?没?出息还要冤枉别人?”
没?有人信他。
爹娘都不信他,两个哥哥还和潘家的表哥们一起欺负他,每日?他都有干不完的活,可是吃饭的时候却没?有自己?的份。
周天宝有些不懂,为什么自己?给他们做了那许多?事?情,一句话好话都没?有就算了,他们还要打自己?还不给自己?饭吃。
究竟自己?和他们是不是一家人?
不,他和那些没?有良心又没?人性?的人,才不是一家人呢!
他忽然惊醒过来,梦里那些场景都远离他而去,他整个人好似那水塘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湿漉漉的,满身的汗。
这个梦,让他也无心休息了,半夜就起来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新?衣裳。
那新?衣裳有些薄了,是苗氏专门替他做的,在屛玉县穿是刚刚好,可是在这三四月的灵州城里,到底是有些单薄了。
可他就带了这一身新?衣裳,如今要走?了,没?有像样的老寿衣穿,总要穿得体面一些,不好穿着旧衣裳上?路。
于是又仔细刮了胡须,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随后便坐在桌前,怀里抱着那宝贝一般的包袱,等天亮。
而当天亮起来的那一刻,第一缕阳光从小窗户里照进来,他便起身出去。
但却又没?有带那他当做宝贝一样的包袱,反而是买了十几个烧饼回来,然后才反锁了门,将包袱里的药给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均匀撒在烧饼上?。
最后又将烧饼都给一一用油纸包好,放进包袱里,背着往城外去了。
也是巧了,周元宝和周玉宝本来身上?也没?多?少钱了,两个又是吃了上?顿不知作下顿打算的,因此那银钱自然也就没?了,这一早起来,只觉得是饥肠辘辘的,难受不已,远远瞧见人家棚屋门口飘起来的袅袅青烟,都觉得是个什么人间?美味,那口水直流。
两人相视了一眼,竟然是达成了默契,朝着那家人去了。
人家煮饭的老太?太?一看他兄弟两个,吓得不轻,一是想着他们打女人,二来想着他们家还有脏病,于是拿着勺子一头往棚屋里钻,一头大?喊着自家的儿子媳妇,“大?华,大?华媳妇,快,快救命了!”
老太?太?这一声喊,喊来的不单是她的儿子媳妇和孙子们,还有隔壁邻舍里也探出头,一个个看着这周玉宝兄弟俩,都没?有好颜色。
兄弟俩本是锁定了这个老太?太?的,哪里晓得她这一嗓子嚎起来,引来了这许多?人,顿时便有些怯了场,皱着眉头最后只不甘心地退回去。
只不过他们这一此举,也是引得这临时村子里的人将他们做那强盗怪物一般来防备着。
所以等着周天宝从城里出来,在这临时村子里打听?这周老二一家的时候,正好五六个闲散的女人坐在那里纳鞋底,一听?他问的是周老二家,见他又生得老实巴交的,和那周家可不像是一类的人。
一个个七嘴八舌也是好心,只将那周老二家近来发生的事?情,都一一与他细说?起来。
周天宝听?着听?着,很怪,明明他们是自己?的亲人,可是如今他们不得好下场,自己?竟然不但高兴,还松了一口气,有种莫名的解脱感。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黑心的肝肠,但是随后又听?两个哥哥早上?还打算直接在村子里抢粮食,顿时又想,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自己?做不来这样的强盗行?为,他们以后就算落了什么下场,也是活该的!
见他站着发愣,这些个热情好心的女人都担心他一时心软,将人接进城里去,便都劝起他来:“好后生,我们看你也是个好人,便是同他们家真有些沾亲带故,但是你听?婶婶们劝,别引狼入室去,到时候害了你一家子的人。”
又有人说?:“这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的,自己?顾着自己?才是要紧的,你若想做好人,那是好事?情,菩萨必然是心里有数,记你这一功德,可后生你要好好想想,看你如今也是有家有业的,接了这一帮瘟去,你家里的人还怎么过日?子?不能因你一个人想做好人,而连累了全?家同你受累呢!”
周天宝听?着这些话,心说?这些婶子们真是通透人。自己?的确也不想接他们回去,接去了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他太?清楚他的亲爹和哥哥是什么人了。
他们折磨自己?不要紧,可是怕他们去找周梨,找杜屏儿找杜仪表哥。因此他才没?有想过接走?他们,而是来跟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的。
于是笑?道:“多?谢婶婶们,我晓得了。”可听?了她们这些话,周天宝下意识摸了摸那包袱里的十几个烧饼,忽然也想通了,他还有家人,家里还有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