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那个人他并不面熟,却见他毕恭毕敬行了一礼:“请齐王殿下在外等候,陛下正与秦王殿下说话,发令不许任何人近前。”
简是之怔怔然颔首,面朝向营帐的方向等候。
可越等下去,竟越觉不对……
第5章 、心生怨望
营帐内, 皇帝偏身躺靠在榻上,因前几日天气忽凉而染的风寒尚未痊愈, 现下也只得裹紧裘氅取暖, 不时咳嗽几声。
简明之未得宣召堂而皇之蹈足入内时,皇帝抬了一下眼皮,却也没太放在心上, 只伸了伸手唤他近前些坐下。
“眼下这般战况,西境都城久攻不下,你也无需过分忧虑, 朕与众将定会商讨出一个好的法子来。”皇帝心猜他是为了战事忧愁而来, 毕竟攻城的主帅便正是他, 而如今军中流言四起,大多是诋毁他的, 是以便出言宽慰几句, 免得他忧思在心, 再拖出什么病来。
简明之却对这话无甚反应,目光低垂,半张脸都掩藏在那半根飘摇烛火映照不到的黑暗里, 半晌后幽幽开口道:“这近一年来,每每论及军务政事,陛下都是与齐王, 与江大人, 与萧将军密谈, 商定了方才告知我, 使我与那些兵卒一同得知, 陛下可知如此行为, 瞧在旁人眼中, 该编些什么浑话来议论我?”
他这话中突起的怨念猛然刺了一下皇帝的心,皇帝急欲出言,却张口太急呛入了冷风,瞬间剧烈地咳嗽起来。
简明之依旧面色如水,未有一丝波澜,从椅上起身便走来坐在了榻边,一手轻轻拍着皇帝的背。
这样的僭越之举,他从前是万不敢做出的。
“想我十五岁生辰那日,你将先帝御用的墨宝赐给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口口声声说望我担大任,承大统,勤奋勉励,以沿袭国祚,由是这数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殚精竭虑,我生怕我的一个疏忽便惹你不满,你一个眼便足以令我几夜难眠,但你是如何对我的,我战战兢兢二十余年,只一个不大不小的差错,你竟不惜皇家秘辛传出而遭人议论的风险,将简昀之接回了宫中,扶他登了太子位……”
“你是在全天下人面前,将我的脸面按进了泥土里。”
皇帝终于止住了咳,抬眸却正对上他浸满寒意的眸子,驳道:“朕如何想不到这些,你以为罢了你的位后,朕就安心了吗?朕是皇帝,亦是从太子这个位置上走过来的,你在想什么朕岂会不知,但朕既是全天下的君主,自然是要为全天下人考虑,你自幼擅武,却对朝事迟钝了一些,朕做出这般决定,也是为你好。”
“你又怎知哪般是为我好?!”简明之话音里已带了几分波澜:“你既如此嫌我厌我,当初便不该给我希冀,叫我最后心生怨望。”
皇帝与他对视的眸底一沉:“心生怨望?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简明之此刻好似再也不能如方才般沉静,扬声就道:“我便是心有怨望,论君臣,你扶持简昀之上位,论父子,你对简是之无尽偏私,你知道那些宫人私下是如何议论我的吗?他们说,当朝大皇子绝非陛下与皇后娘娘亲生……”
“啪”一记耳光拍在他脸侧,皇帝粗眉横起,已是气急:“放肆!这般风言风语你竟要拿到朕面前来言说!你且揪出是哪个宫人编造出的腌臜之言,朕定要诛其九族!”
这一巴掌下去,果真令简明之冷静了不少,他擦掉眼角滑落的一滴泪珠,语气稍稍平静,又道:“你扪心自问,你当真没有偏心吗?”
他这一句平淡的话,却好似比方才无数激闹的言辞更锐利,一下扎入皇帝心口。
皇帝微微叹息一声,眸中似也有水雾笼罩,低低说道:“寻常百姓家尚且做不到一碗水端平,朕也是平常人,无法令你们都满意,这些年昀之和是之也并不是如你想的那般舒心畅意的,这便是身在皇家的无奈,但经此一战,听着刀剑擦发而过的声音,朕恍然明白了,是不该迫着你们过这样的日子,此后天高海阔,你们自有各自的去处。”
许是上了年纪,皇帝最后说这话时气息已不太平顺,他轻轻喘息着拉过简明之的手,对他道:“待到战事结束回京后,朕便令你支藩,任你想选什么地方都行,朕都应你,只想你再不沾染朝堂中的血雨腥风。”
话毕,皇帝又止不住咳起来,半白的胡须不停颤动,就如那半根摇曳着随时便要熄止的火烛般孱弱。
又是一滴泪滚下,简明之却没有看他,而是转眼看向那已然不堪一击的烛火,下一瞬,他挥了挥衣袖,那点火苗便毫无悬念地扑灭了。
无尽的黑暗瞬间将整个营帐吞噬。
“可惜啊,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简明之凑近皇帝耳边低低幽幽念出这一句,就如恶魔在耳畔的低吟。
而后,他手中一把尖锐的匕首在黑暗中泛出凛冽的寒光。
简是之在皇帝营帐外等候了半晌,却发觉不论远处近处得见的军士越发多起来,个个手中的火把直晃了他的眼。
虽说皇帝帐外本就该多些防守,但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却觉军队阵列杂乱得很,且四处不见萧贺的身影,他本该在御前待命的。
简是之心弦忽而紧绷,心内暗觉不好,便对拦住他那将领道:“我有急事找陛下,必须立即入账。”
然后令他最最担忧之事还是发生了,那人根本无动于衷,甚至侧过一步,直直挡在了他眼前。
“你这是何意?”他虽是诘问,心里却免不得慌乱起来,直觉便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齐王殿下今日,怕是不得入内了。”那人冷冰冰撂下这一句,接着拔出了佩剑挡在简是之身前。
简是之瞬间脊背一阵发寒,手心也不可控制地冒出冷汗来,他好似已然猜到了什么,却不敢深想下去,当下脑中便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闯进去。
他来得匆忙,并未携带任何护身的兵器,而那阻拦之人见他有硬闯之意,也不顾其他,立时便举剑劈了下来,他左右躲避,只能赤手空拳接下那锋锐冷利的剑刃。
一时间鲜血飘洒,那举剑之人好似下了杀心,一剑剑划开他的皮肉,只是周身不停传来的痛楚似乎都感知不到了,他唯一的念想便是,今夜要变天了。
西境夜里多大风,狂风卷着黄沙滚过,便好似将整片天地都蒙盖上了一层灰尘,又是一剑正刺入他的上臂,简是之强忍着风沙抬眼,却在远望向营帐之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那一刻他脑中如雷鸣划过般轰然一声,接着只觉周身血液都冷凝了。
大风掀起帐帘一边,清楚地露出了内里的景象——
他亲眼看见,简明之一刀刺入尚半卧在榻上的皇帝胸口,拔刀而出时,鲜血扬洒了整个营帐。
而后皇帝圆睁着眼,目光是万分的不敢相信,却再没了半分气息。
一时之间,秋风呜咽,星月泣血。
简是之猛然失去支撑跪倒在了地上,只听得周遭有刀刃碰撞的声音与人群嘈杂的声响,好似还有人来将他拉起,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好似不知什么人恍惚间将他一整颗心都挖走了一般,只留给他一个木讷的躯壳。
该叫他如何接受,不过短短的一瞬,他亲眼目睹他的嫡亲哥哥杀死了他的父亲。
过往与今时不断在他头脑中交替重叠,一幕是新年之时他们一家人互道吉利的欢欣,一幕是他偷懒被罚时大哥将他护在身后的庆幸,再到出征前他字字泣血,言及父子之情的深情,到了最后,却都定格在那血淋淋的一幕,钉进他的心里。
“王爷……王爷?”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终于在萧贺接续几遍的呼喊声中,简是之才讷讷回过,他已被扶站起,而面前,是被捆绑着的简明之跪在那里。
乱局已定,他再也不能当方才那荒唐一幕是噩梦了。
萧贺色是前所未有的紧张,说话语调也比往时更急切:“王爷,这逆贼谋反,竟行弑君杀父之举,眼下虽将他挟制住,但外面西境之军竟有反攻之势,是坚守还是撤离,臣请王爷早做定夺。”
简是之眉心深拧,微闭了闭眼,他很想立即逃离这一切,但他知道,他不能,他甚至连悲恸的时间都没有,眼下陛下殡天,秦王谋反,帐中千万人能听命的也唯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