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知道了,多谢。”半晌,他才淡淡开口,声音松散似失了心。
江稚鱼拉着冯知棠施礼后默然退了出去,她想他此刻最需要的,应该是独自安静沉思,她知道即使简是之平日里看起来似是对这俗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满不在乎,可总有那么一两样东西能将他与生俱来的防御一击即溃。
是夜,天幕之上的圆盘似乎比昨夜更亮些,月色笼罩之下万物都好似披了一层朦胧薄纱,什么都瞧不真切。
眼睛模糊了也便罢了,可偏偏他的心竟也蒙了。
简是之仰倒在五层楼阁的屋顶,目光漫无目的地飘忽着,脑中却是不受控制般一遍遍忆起白日里冯知棠所道的每一词每一句。
这种感觉直要将他逼疯。
忽而他听到了一阵窸窣之音,将他从那方挣扎中拉离,他微微勾唇,淡淡开口:“你来了啊。”
他并未特意去瞧,便知来人是江稚鱼,因为除了她,再没人知道他这个秘密之地。
江稚鱼睬过屋顶的砖瓦,走至他身侧坐下,递给他一壶酒。
简是之坐起身接过,打开壶盖就直灌下几大口,清列泛凉的酒酿一入口,他昏涨的头脑立时清醒了许多。
他晃了晃酒壶,对江稚鱼道:“谢了。”
两人并排静默不语,唯有月色下被拉长的影子交互重叠,亲密又孤独。
两相沉默良久,简是之指着前方忽而开口,声音浅淡,好似一出口便要散在风里。
“你瞧,那棵木樨,过了节气,再如何热烈,终究也是要破败的。”
江稚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下看,果真见到一棵木樨树生得极好,比周围的花树都要高挺,但其下却是层层叠叠的花瓣,堆压在一起,枯萎干黄,早已失了生气,一阵清风徐过,还有三两朵也等不及似的脱落下来。
还不待江稚鱼参透他话中深意,就听他兀自呢喃道:“那棵树,是十二年前陛下、母后与我一同亲手栽种的,原以为十二年流光转逝,日月轮替,也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可今日一瞧,就连那树都躲不过的更替,我又能如何?”
江稚鱼侧过脸瞧他,见他面色晦暗,眸光深沉,眼尾泛红,眉宇之间是说不出的悲戚,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模样,不由心内触动,不自主伸出手紧握住了他的掌心。
感受到掌心处传来的温热,简是之侧过脸去瞧她,忽而苦笑一声,道:“我早该猜到的,只是我不愿,或是说,不敢承认罢了。”
“也许大哥说的对,我才是这满宫之中,最最天真可笑之人。”
第25章 、暗潮涌动
江稚鱼亦垂首敛眸,将孤孤心语皆隐于幽蒙月色之中。
她想到了那夜所见的那所天下独一份儿的霄绛阙,其间显露种种,皆是求不得的帝王恩宠,而现今琴案蒙尘,瓶沉簪折,字句都是怨望与诀别。
单凭一封说不明的信笺,便将自己心爱数年的珍宝狠狠掷下高台,陛下甚至对皇后未曾有过一丝怀疑,亦未调查过内情,而或许就在某个秋暝连天雨里,他最后留给曾经心爱之人的,唯有一个远去的背影。
江稚鱼不懂什么皇家权术与深宫争夺,可她曾听父亲提起过,原骠骑大将军,也便是乔贵妃之父,凯旋之前于军中突然暴毙,至今实情未明。
乔将军功高震主,乔贵妃宠冠六宫又恰怀龙胎,如此细忖,或许,就算皇后当年真的做了什么,大抵也是陛下默许甚至参与了的。
古往今来,前朝后宫,为权为谋,不过沤珠槿艳,刹那浮华而已。
原那夜,无有鬼魄,是人心中有鬼罢了。
江稚鱼淡淡望向简是之,白日里冯知棠所述事实的背后疑点,她猜得透七八分,一个局外人尚能如此,且不论简是之早已是入了十数年局的戏中人。
清酒一壶已见底,清风忽过,简是之陡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似梦呓:“我曾以为,母后心悦陛下,陛下亦爱慕母后,便如民间夫妻般虽平淡却不失厚重,可我今日才知,陛下少时寤寐思服之人,原是乔贵妃。”
他暗暗苦笑,仰头将壶中最后一口酒饮下,又淡淡喃喃:“我方恍然,或许陛下悦爱乔贵妃,亦悦爱母后,只是他的爱里,掺满了算计。”
他忽而转头,望进江稚鱼的眸中,幽幽开口:“我只怕,我以后也会如此。”
四目相接之时,江稚鱼瞧见他双眸之中泛起的点点水雾,于那方幽深冰潭之中,衬出说不明的悲凉。
她知晓他的意思,他是当朝亲王,日后自有摽梅之年的女子与他相配,他会有正妃,还会有侧妃、良娣、贵嫔等以充实后苑,她知他,他生性天真纯良、自由散漫,志不在庙堂,他所盼望的,或许只是两心相知,熙熙融融。
她握着他掌心的手紧了紧,却一时无言,她实不知说什么,又该如何说,可她就是没来由的万分相信,他绝不会如此。
简是之移开眼,或许是这样哀戚的氛围实在不适合他,他将空酒壶朝屋下随意一丢,手撑着身下砖瓦踉跄起身,又因一手仍与江稚鱼紧紧相握,他突然起身,将江稚鱼也跟着带起了身。
江稚鱼回过来,欲放开紧握在他掌心的手,却被他反手攥得更紧。
简是之一手扯着江稚鱼,一面踩着砖瓦朝前走,再开口时早已变换了语气,声音清冽似山涧清风,道:“玉冠朝服皆是马踏骨,这般如何那般如何,都敌不过本王今夜一枕黄粱。”
江稚鱼被他牵扯着大步跟在他身后,目之所及是他清绝的背影,她知晓这世俗的天罗地网是困不住他的,他从来如风,最是清醒又荒唐。
江稚鱼将简是之送回齐王宫,欲离开时却被朝贵唤住,朝贵从袖中偷偷摸出一剂药方塞到江稚鱼手中,江稚鱼一时懵愣,她又没病给她药方做什么。
她刚欲细细去瞧,朝贵大手突然伸过来将她打住,小眼睛四处观察一番后,才煞有介事地压低嗓音道:“大人莫在此处打开,待回房间后一个人的时候再看。”
江稚鱼心中的疑惑之火越烧越望,问他:“这是治什么的?我又没病,要这作甚。”
朝贵顿时露出一个足以令人共愤的邪魅笑容,目光灼灼看向江稚鱼,眉飞色舞道:“江大人,这是可以让您长高的药……您可得收好了,万莫让人瞧见,这可是奴求了一个江湖术士才弄来的宫廷禁方,若是被人发现了,奴可是要获罪的……”
朝贵最后嘟哝了些什么江稚鱼压根没听进去,在知道这是让她长高的药方后,她立时脑中“轰”的一声,紧接着便怒从心底起,直欲冲出天灵盖。
她刚想给朝贵来一套江家祖传组合拳,转念一想,却明了朝贵不过一个听话办事的奴才,能做出这档子气死人的事的,定然是他的主子。
简是之!!怎么每每在自己将要心疼他时,他都能成功令自己恨得牙痒!
“这是大人初入宫时,王爷便交代下的,只是寻这方子实属不易,奴也是费尽心血苦苦寻求了好久……王爷说大人哪里都好,只是在身高之处较同龄男子稍稍有点欠缺,不过大人莫要灰心,这先天不足,咱还能后天努力……”朝贵面露矜色,依旧在滔滔不绝。
江稚鱼心中已经怒火滚滚,面上却用尽浑身解数使劲挤出一个微笑,咬牙道:“那就代我谢过王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