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蹙着眉, 很快便领会到金甲女修在领他们去见邬梦笔前说出这件事的用意。
实力高深莫测的希夷仙尊,和凡躯俗体、大限将至的邬梦笔相比, 自然是后者更无害的多, 若他们对邬梦笔生出什么猜疑之心,想到这人时日无多, 恐怕也该消去三分了。
这金甲女修要么是邬梦笔的亲近晚辈、真心关心邬梦笔,要么就是奉了邬梦笔或孟南柯的命令,故意消弱她和曲不询的警惕。
她不动声色地和曲不询对视一眼, 等着看金甲女修究竟还会说出些什么话来。
可金甲女修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她朝沈如晚和曲不询微微一颔首, 姿态不卑不亢,再不多言, 依旧在前方带路。
沈如晚若有所思地望着金甲女修的背影。
从前她并非没有见过希夷仙尊,只觉其气息平实, 有种高深莫测之感, 因此对希夷仙尊的实力从来没有怀疑,总以为邬梦笔至少也是丹成修士,能与宁听澜一战。
“这就怪了。”沈如晚定定地望着金甲女修,“先前我也在半月摘办事处见过几个意修,虽然修为浅显,但毕竟是有灵气的, 绝非凡夫俗子。怎么普通意修有灵气, 希夷仙尊倒是成了凡躯了?”
金甲女修脚步不停, 一路匆匆向前,一直到沈如晚以为她不会再回应时,她走过转角,忽地侧头朝沈如晚投来短暂到难以辨清的复杂目光。
“他们不一样。”她轻声说。
她抛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转瞬踏入被薄雾隔开的另一处庭院。
城主府与半月摘办事处相连,中间只差了一道禁制,在千灯节时干脆便卸了下来,将大半个园子都对外敞开,供游人玩乐,只有后面连带司署的小半空间被隔了开来。
踏入薄雾之后,便走进了千灯万盏的世界。
外面游人共乐、火树银花的模样,便已不复“千灯”之名了,然而游人们谁也未想到,在秘的薄雾后,无数一模一样的灯器有序地挂在半空中,在微风里轻轻摆动,灯火明亮。
细数来,这满眼的灯器,何止千盏?
无数灯器密密麻麻地摆在一起,静静地发出光辉,竟有几分慑人,叫人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扰了这份静谧。
沈如晚微微蹙眉,绕开一排灯,在千灯万盏的尽头望见一方小小的池塘,水波在夜色里晕开,平托着一座凉亭,一道癯瘦的背影坐在中央,并不高大,但背影笔挺,即使远远见了也觉有一种巍然的气势。
待他们走近了,那道癯瘦的身影便慢慢转了过来,笑意温和,伸手朝对面的位置指了指,“我等你们很久了,请坐。”
沈如晚见着那张曾有一面之缘的脸,心头一震,皱着眉打量了邬梦笔一会儿,没立刻坐下,站在对面问,“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邬梦笔坐在她对面,模样却与从前大不相似,十来年前沈如晚见过的希夷仙尊虽然已上了年纪,可精矍铄、采奕奕,脸上不过几道皱纹,任谁见了都觉得希夷仙尊还能再活很多年。
而如今坐在这里的老修士,鹤发鸡皮,已是垂垂老矣、生机浅淡的模样了。
上一次沈如晚和邬梦笔见面时还是个突逢巨变的年轻修士,对希夷仙尊心怀憧憬,虽然心如死灰,却也分毫不差礼数地敬仙尊,可不是如今这般毫不客气地直接问。
邬梦笔见她既不坐也不接话,反倒就这么开问,也没恼怒,反倒露出一点好笑模样,“传闻里都说你脾气直、性子冷,不会拐弯抹角,我还总是不太信,我记得我见过的沈如晚小道友分明十分客气温和,脾性再好不过,怎么就成了冷面杀星?”
他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笑,颇多释然,“一晃也有这么些年了,咱们都变了。”
沈如晚并不接他感叹时光的话,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定定望着邬梦笔。
邬梦笔抬头和她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会儿,终于长叹一声,“难道先前小云没有悄悄同你们说起我的事吗?这孩子平时很是听话,关键时却认死理,我料着她若见了你们,必然要先透露一些,打消你们对我的敌意的。”
原来先前的金甲女修叫小云。
曲不询伸手敲了敲桌案,望了沈如晚一眼,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了,大马金刀地凝视起邬梦笔,目光如晦,嗤笑一声,“倘若你真没这意思,大可以换个人去引我们。”
不过是邬梦笔心知肚明的默许罢了。
邬梦笔并不尴尬,反倒坦然一笑,“同样的话从旁人的口中说出来,自然比我自己说更有信服力。都是真事,有什么可不安的?如今你们见了我,应当也能看出这话里的真假。”
他这座有些羸弱的身躯中所蕴含的生机很微弱,甚至连健壮些的凡人也比不上,分明是命不久矣的模样。
沈如晚色冷淡地在他面前坐下,纵然这副身躯看起来当真大限将至,她也不全信邬梦笔的话,希夷仙尊秘莫测,又是她并不怎么了解的意修,若有什么能同时瞒过她和曲不询这两个州最顶尖修士的小手段,那也并不稀。
“我见过其他意修,他们是有修为的。”沈如晚单刀直入,“都是意修,你还是最出名的那一个,怎么偏偏就你不一样?”
邬梦笔被她质问,色变也不变,心平气和地望着她,“你只知道如今的意修都有修为,很是了得,可你怎么不想一想,从前半月摘尚未流传时,这些意修怎么会在州籍籍无名呢?”
他一喟,慢慢地拈着那只未动过的茶杯,“方壶仙山沉入海中前,所有意修都是我这样的。”
一场浩劫,不仅带走了曾经繁盛的方壶仙山,也将这片州上有关意修的过去慢慢抹去,成为无人问津的废纸堆。
“如今你们见到意修也有修为,其实是正统传承断了。”邬梦笔色平静,可一字一句却好似藏着深深的悲哀,“意修这条路已没有未来,必须要意修借灵修的法门,把他们每个人的修为都接在另一条路上。”
即便如此,意修在州处境也十分艰难,因此邬梦笔心念一动,便办了这份半月摘。
“他们传承断了,难道独独你就另有机缘?”沈如晚问。
邬梦笔苦笑,“我在意修这条路上,和他们情况不太相同。”
可究竟是差在哪里了?
“我天生便适合走意修这条路,幼年时因遇而找到了意修秘籍,自己试着修练,从头到尾也没遇上什么瓶颈,甚至以为意修就是这么好学。”邬梦笔说到这里笑了,“可后来我再对照那本书,才发觉并非人人都如我一般,多的是卡在一步上再难寸进的修士。”
这话说出来实在有些欠打,估摸着也就只有沈如晚和曲不询能面不改色地听下去。
沈如晚默然片刻,偏过头仿佛不经意般望了曲不询一眼,他几乎是同一时刻也投来目光。
“既然你天资出众,怎么如今却是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曲不询似笑非笑,“就算十年流光暗度,一个气质出众的仙尊,也没有这般落魄的吧?”
邬梦笔默然将目光转向曲不询。
“我该叫你曲道友,”他姿态很谦和,可说出来的话却意味怪怪的,“还是长孙寒小道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