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琼里这些年买入卖出人口,都是你经手的?”曲不询问他。
叶胜萍心中七上八下。
喜的是这并不是从前结过的仇家,忧的是若这人是来找被拐卖的人,那未必比老仇人少恨他几分。
纵然叶胜萍向来无所顾忌,也知道他干的不是什么人事。
现在他最犹疑的是,对方究竟是否能确认这件事由他经手,若不确定,他大可直接否认,来个瞒天过海金蝉脱壳;可若是确定,撒谎只会激怒对方。
叶胜萍不着痕迹地打量曲不询的色,后者也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等一个回答。
“是。”叶胜萍终究还是不敢冒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本来性命就悬于人手,还是不要拿命试探了,但他自然也不会一点算盘也不打,“这些年都是我在经手,所有货源都汇集到我手里,由我统一交付给买主,整个碎琼里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些人的去向。”
不怕对方恨透他,只怕他对对方来说只有恨而无用,那才是真的完球。
曲不询盯着叶胜萍看了一会儿,淡淡笑了一下,“还以为你会瞒天过海,没想到承认了,本来还想找个机会向叶道友展示一下我的手段。”
叶胜萍心中一凛,终于再无侥幸,明白对方早就能确定这件事是由他经手,方才不过是故意给他一个心怀侥幸撒谎的机会,从而下狠手再震慑他一番,让他不敢再隐瞒。
幸好他最初见到沈如晚就已经吓破了胆,没敢耍滑头,不然岂不是又得多吃苦头。
“道友的剑法当真卓绝。”再无侥幸后,叶胜萍反倒破罐子破摔,坦然了起来,朝曲不询讨好般说,“一剑便知,我实力不行,眼光还够,就不用再展示了。”
然而说到实力不行,他心中又油然而生出一股憋屈感,想起刚才还浑浑噩噩时,隐约听见这几人说他金丹破碎后不值一提,实在憋闷,可他又能怎么样?
“是吗?”曲不询不置可否,“那我怎么看你对我的畏惧,还比不上对沈如晚的一半?当年她斩破你金丹的那一剑,比我强?”
一说到这个,叶胜萍又微微颤抖起来,幸好沈如晚不在场,倒没像刚才一样浑浑噩噩的,只是勉强一笑,“这个……这怎么比呢?”
方才曲不询的一剑,自然是随手为之,固然威不可撼,但无意伤人,不像许多年前沈如晚剑一出鞘就是为了见血。
“主要还是剑意有别。”叶胜萍低声说,“道友你的剑意巍巍如擎天峰峦、岳峙渊渟,让人难望项背,高山仰止,是我这么多年见过最雄浑强硬的剑意。可沈如晚……”
叶胜萍抬头,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苦笑,“她是杀星啊。”
陈献和楚瑶光在一旁,俱是很迷惑地望着叶胜萍。
虽然先前也从和沈如晚的对话中窥见冰山一角,但天天见面,他们终究还是很难想象叶胜萍话里的“杀星”的含义——如果旁人说沈如晚是杀星,也许是说沈如晚凶名赫赫、手下有许多亡魂,可叶胜萍形容的只是沈如晚的剑意啊?
只是一剑,什么才叫杀星?
曲不询默不作声地望着叶胜萍。
“她现在和你从前见到过的样子,差别很大吗?”他慢慢地问。
叶胜萍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便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是,没错!她和从前不一样了。”
可这顿悟很快又变成了深深的疑惑,“那真的是沈如晚吗?她怎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陈献和楚瑶光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就像另一个人了?难道沈前辈还能换张脸?”
叶胜萍摇头,“不是,她还是那张脸,但是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想了半天,终于有点思路,一抬头,“她从前就像一把剑,平生只知以杀止杀,浑身满是杀气和戾气,没有一点感情。至于现在……”
陈献抢答,“像个人了?”
叶胜萍还是摇头,“她现在就像一把断剑。”
陈献皱眉,“什么意思啊?”
沈前辈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脾气虽然有点怪,但还是很好的人,怎么就像一把剑,甚至还是断剑了?
叶胜萍看向陈献,理所当然地说,“你看她现在还有精气吗?说她无欲无求吧,她可一点也没有逍遥自在的轻松啊?”
这话一语中的,陈献和楚瑶光一愕,回想沈如晚的意态,总是漫不经心、倦怠又冷寂的,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可又总让人觉得光是过去的回忆就已经让她很累很累了。
明明退隐了,心还留在过去的痛苦里。
“曲前辈——”楚瑶光恻然,惶惑地看向曲不询。
曲不询色沉凝地站在那里。
碎琼里昏沉的夜色映在他眉眼间,把他眼底复杂情绪也晕染得愈发晦涩难辨。
她说:你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我告诉你,你只不过是看见了一半的我,真正的我你根本不了解。
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曲不询垂眸,心绪复杂到极致。
其实她说得是对的,他想,在他迟钝未觉、一再迟疑的漫长岁月里,他对她一无所知。
长孙寒识得沈如晚,却从没认识过她。
曲不询用力闭了闭眼。
抬眼,又是沉凝——不认识总会认识,不了解也总有一天会了解。
从归墟下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会把机会交给命运和缘份。
第5章 垂烬玉堂寒(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