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一时静了会儿,过了好几息,才有人用轻了又轻的声音提醒那个不知所谓的年轻人:“那个,有无可能,裘尚书把这事交给周渡,是圣上的意思呢?”
“嗯?”
那人耐心道:“如今刑部两位侍郎,一个在外办案,一个褚煜台空手无权,裘尚书之所以敢当着圣上和这么多人的面把案子交给周渡办,显然就是圣上的意思。禇家跟王家估计勾结不浅,圣上不想叫禇家插手王家的事,还想叫这小周大人,顺便把禇家也给端了。”
“啊——”年轻人总算恍然大悟,但又疑惑,“可我听闻近几年宫中褚贵妃圣眷正隆,甚至有越过国母皇后的意思,圣上舍得禇家就这么没了?”
“正是贵妃势大,才助长了禇家这一堆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有个年纪稍长的人就坐在江瑜珠隔了一扇屏风的背后,声音浑厚,说的每一句话都正正好传入江瑜珠的耳中,“前几月钱塘死了个富商之事,诸位听说了没?”
“听说了,好像是姓江的一家。”
江瑜珠原本还只觉得这些人说话聒噪,如此场合大谈朝廷之事也不知道收敛,骤然听到自家之事,心一下便揪了起来,竖起耳朵贴紧屏风。
只听那年长之人缓缓道来:“当时这事出来,京中还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圣上却直接掠过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叫身为兵部尚书的周开呈去往钱塘,暗中彻查此事,你以为是为何?就是因为不想叫褚家打草惊蛇。”
“早在那时起,圣上就已经打定主意,禇家留不得了。”
雅间众人恍然大悟。
江瑜珠坐在隔壁,亦恍然大悟。
当时在钱塘,她就觉得周家大爷的到来十分怪,名义上说是接她上京城,但却在钱塘足足逗留了有半月之久,还问了好些关于家里近些年有无仇家有无恩怨的事情。
还有,她不过是曾经帮助过周家的恩人的孙女,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就算要接她,也不至于他一个当家大爷,堂堂的兵部尚书亲自出面。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还要查案。
“禇家留不得……”屏风后,那年轻人依旧脑袋迷糊,“张大人意思是褚家杀了那姓江的一家?圣上早就知道了?”
“圣上眼线布天下,有何不知道的?禇家原本就是在江南那一带做生意起家,死的是禇家的对手,可太叫人怀疑了。”
年轻人声色突然惊恐:“禇家还没解决,那我们如今在此谈论此事,岂不是,岂不是有违圣上意愿?”
众人哄堂大笑。
“贤弟啊贤弟,你这反应将来实在是不好做官的,否则,怕是被人扒了皮都不知道啊。”
年轻人晕晕乎乎,被人敲了一下脑袋。?
“王家和褚家的事,早就已经尘埃落定。一盏茶前,宫中传出圣旨,革去王家族长帝师太傅一职,全家流放黄州。禇家因为有贵妃的求情,倒还好些,但也是全家贬为庶人,三代不得再入京为官。你方才看到的那一队刑部人马过去,带头的就是小周大人周渡周明觉,瞧着方向,估摸着是去禇家抓人去了。”
“啊?!”
—
江瑜珠浑浑噩噩,被陈婳拉着走出茶馆。
“适才他们口中那个钱塘富商,就是你们家吧,瑜珠?”
钱塘,富商,去办案的兵书尚书周开呈大人,一切都对的上。
“是。”她眼睛眨的飞快,不敢信自己是在上京一间茶馆中听到的自家消息,也不敢信,他们全家上下包括丫鬟仆妇几十口人命,罪魁祸首家居然只是全家被贬为庶人,就此而已。
稍显燥热的夏夜,她却冻到浑身都在发抖,一路怎么回的周家都不知道,又怎么见的温氏和老夫人,怎么回的自己屋都不知道。
“瑜珠,既然事情今夜已经尘埃落定了,那说不定,明日大爷就会来告诉你关于你家的消息了,你看开点,好歹他们是得到惩罚了。”
“得到惩罚?我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命,全部被火烧死,他们只是全家被贬为庶人,这也算得到惩罚?”
江瑜珠觉得荒唐,此时此刻,这个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荒唐。
“可他们毕竟还有一个在宫里当贵妃的娘娘撑腰。”陈婳道,“瑜珠,人得向权力低头,不论何时都是。”
人得向权力低头,江瑜珠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走在街上,连看到知府县令,都要及时屈膝行礼。只是她还是不甘,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什么贵妃的母家,就可以不必以命偿命呢?
她红着眼,捂着嘴角忍不住呜咽,连哭都不敢哭的太大声。
陈婳好言相劝了几下,便有些不耐烦,见她依旧只会落泪啼哭,道:“好了,慈安堂最需要宁静,如今夜都已经深了,你还这般哭,会吵到老夫人睡觉的。”
寄人篱下,便是这样连哭都不能自由地放声哭的。
江瑜珠忍着泪水点点头,等到陈婳走了,才敢又小声地呜咽,闷在被子里将衣襟被罩全部打湿,云袅陪着她一块儿哭,主仆俩抱在一处,渐渐的,便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直至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过来,问她是不是有何不妥,路过她的屋子,只听到一阵沉闷的哭声。
江瑜珠连忙擦干眼泪摇摇头,一个劲儿地跟刘嬷嬷解释,说自己只是想家了,一时情绪失控,才会如此,周家并无任何不妥。
刘嬷嬷叹气,也算体谅她,安抚了她几下才离开。
江瑜珠目送她逐渐融入黑暗的背影,心下灰败,摸摸眼角新泛出的泪水,叫云袅给自己准备了盏灯笼。
她想去花园散散心。
再这样在屋子里闷下去,她怕自己永远只会想着那一件事,不停地哭。
周家的花园偌大,她寻常时候走完都要花上小半个时辰,如今心里装着事,夜色又深,走的便比以往更慢。这里停停,那里看看,拎着灯笼照在水中央,明明只是想数究竟有多少涟漪在推动自己昏暗的倒影,最终水中却不期而至三个倒影。
除了她,还有她的爹爹和娘亲。
“爹爹,娘亲,瑜珠想你们了。”走过大半个花园已经控制住的泪水,在这一刻又不可避免地上涌。
她哭的小心翼翼,不敢惊动这里的一草一木,生怕有个人过来会发现她,说她在抱怨周家的不好。
这样的泪水压抑又绝望,她独自蹲在湖边,埋头崩溃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