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樾半岁,父母离婚。
在方清晨的印象里,她的舅舅阿姨外公外婆都看不起丁女士,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孩子刚出生就闹离婚,怕不是哪里出问题,可看她也没再找啊,哎呦单亲家庭肯定难过吧,要不她女儿怎么就喜欢女人了,怎么看都不如我家晨晨乖。
方清晨也这样认为,当时她十一二岁,乖就是一字招牌,小公主恨不得把全家的骄傲写在脸上,直到某天回家,正好看见爸爸温柔地给姐姐切小蛋糕,姐姐留着长发,因为出汗额前翘起几撮,肤色白到完全能撑起来身上的小白裙,尤其是一双眼睛,含着笑转过来,深潭里倾着一汪泉水。
这下好了,真货假货公开处刑,她难受地尖叫,几步抢上去把小蛋糕摔在地上。
“你这个变态!你凭什么来我家!”
“你凭什么抢我爸爸!”
姐姐缩回手,她垂着眼睛,睫毛在不安地抖,最后她全身都在颤,不仅如此,这个花季少女仿佛极快地失去光亮,从瓷白枯成石膏。
大游行过去了叁年,合法过去两年,这个社会的歧视依旧存在,和阴暗的、不为人知的想法纠缠在一起盘成巨根,唯有理解和包容从高到下燃起星星之火,才能将这些枯枝败叶烧掉殆尽,只是时间太急,没烤掉方清晨这些话语。
再也没法挽回。
方清晨自卑吗,她是自卑的。
文志慧学历不高,自身来到滨水打工,她没有什么见识,一门心思要嫁个本地人,这也没什么不好,她身上有方晖感到安稳的所有品质:隐忍、温柔、操持家务、顾及他面子。被打击的方晖飞速投入这段婚姻,任由与这些品质伴生的根须将他捆住。
方清晨慢慢长大,她发现世界在某个节点发生扭曲,嫁不出去的丁女士在大洋彼岸大放光彩,被骂到一无是处的怪胎姐姐自由地追着想要的东西,聪明人知道为什么活着,而她被困在这里,听着所有反话,还被教育成老古董的乖女儿。
她愈发无法呼吸。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今天的,选理科,报滨江大学临床医学,住校每周都要回家,至今都没有谈过恋爱,她企图让所有人满意,所有人闭嘴,然而不能。
方清晨开始偷窥姐姐的踪迹,在另一条轨道上的方清樾有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艺术生留学,喜欢女人,甚至去年差点结婚——被女人骗婚又成为舅舅他们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家宴上方清晨嗑着瓜子,品出点卑劣的窃喜。
自己不好受,就乐得见别人在阴沟里翻船,方清晨喝着鸡汤,快被这股味道和这个想法熏吐了。
她抬起头来,外面还在下大雨,不知道姐姐和女朋友回家了吗?她们会做什么,安安静静的吃饭吧,不会听见母亲暗讽,父亲敷衍,她们会拥抱,自由地选择彼此,冲向生活这道吃人大门。
方清晨呛了一下。
“慢点慢点,”母亲这么说,“唉,开学了就没家里这饭了,我还是觉得你晚上要回家睡,坐地铁才半小时,又舒服,又没人吵你睡觉。”
“妈——”
“志慧,你要给孩子一点空间。”
“她是我孩子,我担心女儿还错了?我就这一个女儿,哪像你,还有一个呢。”
“行了!”方清晨大喊一声,有什么东西乌压压的盖过来,就像十一岁时掀翻在地的小蛋糕,日光越到高楼后,黑影慢慢染上姐姐的白裙——
“爸,今天出院,她女朋友来接的。”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阴云深处远远传来一声闷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