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很喜欢这位泰山的性格,二人很是合得来,云澄看他因此事伤悲,也在钓鱼时出言宽慰道:“女婿啊,你年纪轻,不懂老人家的想法,要是我是那位佟大人,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后,便是万念俱灰了。做父母的,哪个遇见这样崩天彻地的事不是仿佛死过一次心,他这是肉身随着心一道去了,落得清静一了百了。反倒是儿女一时不能释怀,也是孝心,带着这样的心绪过下去,便是老人走得清静,也会不安,不若看开些,我们这些老骨头本就该着有那么一日的,活着的时候受了苦,那一天便是解脱,活着的时候快活肆意,那也不算白活。”
卓思衡听罢这番老人豁达的言语似也有所悟,苦海慈航,若真受尽苦楚,早渡此川或许也是解脱。
云澄知道自己女婿的父母还年纪轻轻时便故去了,所以在至亲生死之事上,孩子难免会有些郁结,能听自家长辈宽慰几句,大抵会心头稍微舒坦一些。
二人钓鱼回来径直去了林府。林夫人和哥哥许久未见,好些话要讲,故而云澄暂且就住在妹妹府上,卓思衡也经常陪云桑薇同去,但他今日却是为了别的。
如今在禁军升了校尉的林劭好不容易休假归来,还把同在军营中的陆恢也一道带回家中吃顿饭。林劭见到卓思衡一口一句姐夫十分亲切,连那个“表”字都省去了,林夫人说他不是当年听说卓司业要当自己姐夫时那副快要死了的表情,桌上众人笑作一团。
饭后,厉害和卓思衡二人说有公事相商,就先一步回府去到内堂书房。进去后,陆恢立即说道:“大哥让我去查的事情有眉目了。越王最近果然在外面买了新宅子,只是不知为何要买在京郊,我也问了林劭,他也说从前那些断了来往的狐朋狗友最近又活跃起来,有几个和越王关系亲近,就是这几个在帮着越王打听宅子的事,说是越王收了个外宅想安置,也不知是真是假。那宅子的位置我写下来了,在这里,听说正找人整修,好像是真要往里住人……不过林劭与我闲谈时说,皇子做这种事定然是要被宗正寺申饬的,我总觉得越王不至于办事如此掉价,想来是有别的缘由。”
卓思衡接过字条,看了上面的位置,倒是离他当初科举时暂住的洗石寺不远。
林劭从前和世家子弟来往比较多,对宗正寺种种规矩十分在行,卓思衡听罢也相信他的判断,问道:“越王留在军中那几个旧日的部下有动作么?”
“没有,老实得跟什么似的。”陆恢说道,“不知为什么虞都指挥使要留下这些人。越王走的时候,虽未提人的事情,但显然是打算不带走他们留在军中做耳目的,不过都是些只会耍混也不肯操练听令的废物,混日子罢了,虞都指挥使却假装不知道一般,也不过问。”
卓思衡没有告诉陆恢,是自己让虞雍留下的这些人,原本他那个做事绝不肯拖泥带水说杀人全家就杀人全家的顶头将军哪会肯留下越王的部下?是卓思衡告诉了虞雍四个字:
围师必缺。
“你还懂兵法?”当时虞雍也对这个大胆的提议略有震惊,忍不住反问。
“我不懂兵法。”卓思衡冷淡回答,“但我对人性略知一二。”
其实卓思衡不止做此打算,他以为这些混账与其让他们在朝野和京中做出为非作歹的事来伤害无辜之人,不如关在大营里,一来是留线索的来源,二来也避免些不该存在的损害,二者兼得。
卓思衡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我有安排,你无须担忧,帮我看着就是。”
说完握着越王新购置别苑地址的字条,陷入沉思。
第27章
时令尚未及初冬,却已有寒意先至,卓思衡在天章殿外等候召见时亦觉秋日官袍已不足保温,冷风吹过时,黄透的树叶簌簌而落,小太监赶忙清扫这些来自太液池畔的不速之客。
就在卓思衡也觉得后背有些被冷风扫透之时,高恭望公公自殿内出来,他和皇帝身边的胡公公笑着闲聊两句,而后看见了卓思衡,二人互相问候,高公公含笑对他多了一拜,而后才离去。
果然皇帝是跟他要了太子与越王阅读实录的记录,作为有备无患的感激,高公公才如此客气。
此时二位殿下正在天章殿内与皇帝叙话,卓思衡想,大概自己被召来也正为此事,皇帝八成已经想好安排了。
不一会儿,太子和越王也陆续自殿内走出,卓思衡这才被胡公公传唤入内。
看得出来,皇帝的心情还算不错,卓思衡行过臣面君之礼,就听皇帝开门见山道:“今年冬天来得急,才十一月,西北风就起了,浑天监察院说星宿不利恐有寒冻之灾,不过朕刚问过户部,各处粮食都还够用,户部的人还说你直接左选擢升的官吏很是出众,尤其是几处地方上的,今秋治农的功绩要好出别人一大截,可见是千里马遇见了伯乐,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臣不敢居功,他们都是天子门生。”卓思衡道。
即便性情不形于色如皇帝,听了这高级又克制的恭维,也仍是笑出一分自得来,他命人给卓思衡赐座后才道:“吏部给顾悯淳入政事堂的旨意拟好了?”
“已经拟好,请陛下过目。”卓思衡再次起身,双手奉上自袖口中取出的折表。
皇帝自胡公公手中接过后认真翻开后道:“不错,你的文书功力朕信得过。上个月你代朕给佟铎写得祭表也是情理皆融的好文章。”话至此处,他骤然流露出些许伤感,“原本政事堂也该有佟铎一处的,可那年他第二个儿子也于任上逝去,他请辞时,朕就算再想挽留,看着他满头痛恨而生的白发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就算眼下朝廷这样缺人堪用,若换至此时,我也仍是难以开口挽留……”
提到佟铎,卓思衡的心中也难免泛起不散的悲伤来。
“对了,曾玄度告老还乡的请旨朕也朱批允了,你们吏部也记得给封告身,赏赐这边朕再想想。”
“遵旨。”
早在老师上表之前,他就已经告知过卓思衡,这也是近些时日卓思衡另一处愁绪的来源。
“还有一事,也是叫你来的缘故。”皇帝在铺垫许久后终于说道,“今日朕叫来太子和越王,他们这个月被朕拘去弘文馆读实录,一来,朕是觉得各处学风均有大盛之态,明年春坛,朕想让他们二人主持,二来,朕也想看看二人的志兴所在,今年这个冬天朕思来想去要做的事情很多,朝野上下的中流砥柱老臣们病的病老的老,也该让大家都历练历练,派几个差事出去看看深浅,所以就想拿这个当凭据给分派。”
这个题太好押中了,卓思衡反倒觉得如果自己错了才是意外。
“陛下有需要臣尽心辅佐之处,臣必定不遗余力。”
“先听听他们都得了什么差事,再说你的。”皇帝今日与其说像是皇帝,不如说有种家翁的闲适感,仿佛真的是拽卓思衡来拉家常,谈谈他两个出息的儿子一般,“太子这段时日看得都是实录里农事的辑录,朕问他缘由,你猜如何?太子竟说他在门下省这些时日,见下面被弹劾的官吏,好些都是有误农时和不课农桑,无论是朝廷还是御史,都对此类官吏口诛笔伐。他当然知晓农事为国之根本,却也好□□太宗至今几朝多有什么农时之利弊,朕听罢甚是欣慰,能知民为邦本农为民本,太子也是长进不少。”
卓思衡心道,笑死,你也不看看给他押题的老师是谁。
想归想,说的时候还是一脸诚恳衷心恭贺道:“国有储君如此,何尝不是邦宁泰康之象?陛下以一身为言教之本,表率在朝,太子殿下自然心向往之而效仿。”
皇帝感叹道:“果然孩子长大了啊……所以朕派他去到今年几处秋日略有歉收的州郡,看看缘由和长长见识,也算给他学以致用的机会。”
卓思衡这次是由衷觉得这个安排妥当而且用心,况且太子最需要的就是实践。
“还有就是越王。”皇帝略顿了顿才说道,“他也算有所长进,可是看的内容全无章法,想看什么便取什么,朕也从中分不出一二来,他不是个粗中有细的孩子这朕也清楚,索性给他派了个巡视漕运的差事,让他长长见识,眼下的时令也不太紧要,你看如何?”
漕运最忙的是一春一秋,夏季水枯难行大舟,冬季好些北方的运河水道会有冰凌冻灾,水道要被漕运衙门暂关留待春日再开行,故而冬季的漕运相对事少,也无粮秣等大宗货物运押,官漕私运皆是如此,在这期间多为工部整修漕道与官船的工作,就是这件事在卓思衡看来,越王也未必胜任。
可皇帝自然有他的考虑,如果只给太子派去差事忽略越王,他也觉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有所处置不恰,能依照两人的个性来分派,皇帝也已是人君人父都有所承。
“陛下此举妥当,严父慈君莫过如是。”卓思衡这句话是心口如一的。
不过他也意识到,越王出京前,他还有一件事得先算好账。
这时,皇帝笑了笑说道:“吏部就给他们各派两个人跟着,最好是精通其职差的官吏,要诚挚稳当些的,给他们讲讲其中的门道和我朝的例责,人选你定。”
这对卓思衡来说也是一件费心劳的事,不过他心中已然粗略有了人选,就是要回去看看目前各人手头的工作,还需统筹。就算越王在卓思衡心中再是个混账,正事上他也会派个得力的人去帮忙,至少不至于给沿途的官吏和百姓添上麻烦。
这一点反而太子的心性卓思衡放心,倒无需过多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