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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4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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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屋门便再次打开,这回进来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卓思衡觉得有些眼熟,再一细细回忆,忽然发觉眼前的人正是贡院前下了马车接佟师沛的那位老人。

他立即下床行晚辈的礼节,刚掀开被子就被老人笑着制止了:“什么时候了就不必讲繁琐礼数,你是病人,歇着说话也无妨。”

“老人家,恕卓某失礼。”卓思衡看他态度坚决,只能客随主便,“省试结束那日我曾见过您,却没想到会有此叨扰。”

卓思衡将与佟师沛熟识的经过和他对自己的帮助和盘托出,又向老人道谢,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笑笑表示自己是佟师沛的父亲,一把年纪放心不下小儿子考试,让他见笑了。

卓思衡有些诧异,佟铎看起来年纪很大,仿佛六十来岁,而佟师沛还小自己一岁,又想许是老来得子,于是这般关怀也是有可能的。

佟父笑起来慈祥,声音也是和缓:“卓解元,你回来的当晚起了高热,好在大夫看后说只是虚脱劳累生得表里虚症,你昏迷的时候喂了几次药,如今感觉可好些?”

卓思衡不知道自己居然还生了病,住在别人府上还麻烦人请大夫,真是太失礼了,他又要下床赔罪,又被制止了。

“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眼下还在睡着,累得人都傻了一半。不然该让他来看你,省得你见了长辈一会儿要拜一会儿要谢。”佟父笑着调侃卓思衡,语气仍是温和极了,“你不必谢我,我或许还要谢你才对。说来惭愧,我溺爱幼子,所是他最为顽劣难驯,这两个月让他读书他偏往外跑,谁知我一出题,他文章水平却有长进,问了才知道是认识你后你二人常常聊些文章道理,他也受益匪浅。”

“方则兄也借我好些稀有刻本书籍,我亦是感激。”卓思衡此话并非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然而他却觉得佟父看向自己的目光十分深沉,笑容也渐渐归于沉静。

“我儿有你这样家学渊源品性嘉良的朋友,是他的幸事。”静默片刻后,佟父缓缓开口,但语气似悠长而远,“你不必惊讶我知晓你家的事,也并非我儿告知,卓解元,那日你怒责范家荒唐我听在耳中,恍惚之际似是回去到我尚未致仕时的弘佑元年。”

卓思衡不可能不惊讶,眼前的老人不只知晓他的身份,口中所说的弘佑元年更是景宗皇帝问罪戾太子致使自己全家获罪的那一年。

佟父用一种比意味深长更为幽深与难懂的目光望向自己,说道:“那一日我被传召至天章殿问政,在路过殿外时,也听过一次仿佛你两日前那般隐怒语气和坚决冷静的斥责,那是你的祖父,在殿外大声责问景宗皇帝。”

卓思衡不只是身体,头脑和心都跟着一同颤动几下。

“他已跪三日,未食一饭,嗓音嘶哑难言,笔直跪着的身体也是颤个不停,但那个声音,却犹如洪钟,声声震在我心上。”佟父老迈的身躯被回忆扯回当年,轻轻闭上的眼睛再度睁开,又看回震惊不已无法作言的卓思衡,“你那日便与他一模一样。我坐在马车里,又好像回去到弘佑元年的天章殿外,呆呆站着。”

“佟伯父,您是……”卓思衡并不记得父亲提起过哪位与当年之事相关的同僚姓佟。

佟父只是摆摆手道:“我已是致仕的老迈无用之人罢了……当年我未曾替你家仗义执言,但也未有落井下石,你不必对我或我家有任何感念和顾忌,不过是老头子年纪大了,见到故旧的孩子这般出息,感慨一番罢了。你是好孩子,必不会辱没你祖父与父亲的盛名,我今日便可断言,卓氏再兴,指日可待。”

第23章

那日谈话后,卓思衡心中有释然也有疑惑,但受人之恩暂住家中,又不好太咄咄逼人去追问不解之处。佟师沛是真的累坏了,每天醒来吃,吃完睡,人都是志不清,卓思衡略好后看他一两次,又担心表弟醒来后在洗石寺找不到自己,于是主动去拜别佟父。佟父知他自有理由,也不多留,派了车马相送。

洗石寺里时光安宁岁月漫长,卓思衡仍是疲累,睡了两天并未等到范希亮的消息,心想大概也是和佟师沛差不多的状态,自己也趁这个时间多休息休息。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难得整日高卧酣睡补足精时,贡院却是乱成了一锅粥。

本朝省试通常有千余人应试,共三场三科,试卷加在一起便有三千多张,九个阅卷官通宵达旦地批阅也是筋疲力尽,如今七天过去,终于即将见到曙光。帘外的誊录官将最后的糊名誊写好的几摞诗考卷子由禁军递入帘内,禁军士兵捧着上锁的卷匣还没进到阅堂,就听见里面在吵架。

而且很激烈。

“此卷立论雅正,辞气激昂,哪点不配会元?”

负责批阅应策时文卷子的王沛琳大人是新晋的翰林学士,四十余岁,说话中气很足,好像永远是气鼓鼓的,但这次他是真的生了大气,几乎就要不顾君子形象与同僚的礼数,指着鼻子去骂和他同样阅卷应策时文的弘文馆校理徐汝恕。

“我承认此子文字清通,但你说他立论雅正,哪里是正?若是让天下士人以为只要随便挑一件朝纲旧事重提抨击就能高中,那省试要变成什么样子?为国取士难道只要听这些偏颇讨巧之语不成?这便是王大人的辞气?”徐汝恕不甘示弱,发表见解的同时将唾沫发射到对方脸上。

其他几个阅卷官见吵成这样,都来劝说,可那俩人越说越起劲,吼得声音也越来越大。

禁军士兵看傻了,他从前倒是见识过市井贩夫走卒吵架,几位大人如今也不遑多让,好像贡院比菜市场更热闹。这时,有人来到他身后,军士看清来人,急忙行礼让路道:“曾主司好。”

曾玄度作为知贞元十年贡举官,其工作以出题为主,以及评卷结束后,两位同权知贡举及其他七位阅卷官将判好的试卷与定好的对应名次报给他最终定夺。也就是说他们内部吵完,才轮到他登场。可是曾玄度被锁在贡院两个月正是心情烦躁的时候,又听阅堂大吵,心想到底是什么卷子能让人不顾斯文到如此境地,干脆自己来看看。

他让送誊卷的禁军军士噤声,自己静立在门口继续听下去。

“理法辞气,此卷样样出众,通古达变,此文哪里有谬?徐大人说此卷作者取巧狂言,不过是抱残守缺不愿见新锐之语罢了!”

王沛琳陡然将意见之争上升到了人身攻击,徐汝恕当时就火了,他官位本就比王沛琳高,如今被不如自己的后辈指着鼻子骂,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朝前一步怒道:“但凡新锐之语便是好文章我看也未必!许多人便是就借着此道为自己沽名钓誉,焉知古意流传便不若新声?王大人莫非新点了翰林学士,便对‘新’这个字百般留心?”

门这时候开了,曾玄度的出现制止了几乎要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他本想再听一会儿两人的见解,谁知道越骂越没有见解,只剩下吵了。

众人朝省试期间负责管理整座贡院的曾玄度问好,他款款坐至上首,压制住心中的烦闷,柔声道:“大家都坐,我方才没听到头,谁来讲讲是怎么回事?”

一人出列说明原委:应策时文卷子全部批阅完毕,然而两位主判却对其中一篇文章起了争执,王沛琳大人认为此卷为近年省试之最佳,当点会元,徐汝恕大人则选了另一篇文章点为会元,且认为王大人推举的文章看似佳作,实则穿凿讨巧,并非取试正道,若点了此文,以后天下必然群起效仿,再想找到踏实稳健的真正人才便难了。

曾玄度听罢笑了笑,让人给上了茶,之后又劝说几句,才说回正事:“那两篇文章在何处?”

王徐二人将各自指名会元的文章奉上立于一旁,等待曾玄度的最终裁夺。

曾玄度静静看过两张卷子,立即有了答案分晓,可是心中忽然闪过自己被钦点考官当日皇上的话,又有些迟疑。

他再次拿起两篇相看,王沛琳大人所钟爱的那篇无愧会元,当真是气象魁然卓尔不群,辞采斐然却不以华丽浮靡博人眼球,反倒措辞古雅清隽,有唐时文旧风。最主要的是时策时策,需要结合当前朝政与史料同位论述,此卷抓题之准破题之狠无有出其右者,以史入观,却句句都落在朝局之内。

但他偏偏落得却是当年的戾太子之案。

另一篇文若说文辞,不在此篇之下,史说叙论亦是铿锵有力。然而终究行文气度与风骨朗略逊一筹。不过,此人对朝局的论道也有一番见解,认为以立东宫为一契机,选择能臣而非近臣入职,以时局朝政做例传教太子,使其仰观大局,知圣上韬略与辛苦,亦晓民间朝堂之为难。

他又命人找来这二卷之主同编号的时卷与诗卷,可谓是难分高下,而由策卷定名次该如何评定他心中已是不言自明。

只是……

曾玄度是皇上近臣,除去政务,日常私下天章殿问政后,常常伴驾探讨经筵文章和史书掌故,更清楚眼下朝局的涡流怎样暗中动荡。

沉吟再三,他提笔落定,圈出本届省试会元。

然而贡院发生的这一切无人知晓,最终放榜那日,所有人看到的只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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