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人生走到十字路口的年轻人一样,媛姐儿心事重重地走了。
回到住处,媛姐儿把纪慕云的话说了,于姨娘顿时慌乱起来,在屋里团团乱转:“自然跟着老爷。老爷如今看重你,什么都有你一份,不比以前,只管饿不死,凡事比四小姐差得天上地下。”
屋里的董妈妈和两个大丫鬟也赞同:“有纪姨娘帮衬,能帮六小姐说一门好的亲事,若去了东府,老爷八成请三太太五太太给六【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小姐掌眼,能有什么好的--瞧瞧东府的秀姐儿素姐儿!”
三太太五太太是有亲生女儿的,挑女婿、备嫁妆、出门子十分重视,待庶出的女儿就淡了许多。秀姐儿许给了一个耕读秀才家的独子,素姐儿嫁给了一个举人家的庶子,嫁妆加在一起只有两千两,一下子从金陵望族的小姐成了小门小户的媳妇,落差不可谓不大:
今年初二,秀姐儿回娘家,向身边的人抱怨“婆婆吝啬,一个钱掰两半花,使唤丫头都舍不得用,把我身边的人送给了药铺老板做填房。”
不用问,秀姐儿夫家欠药铺的钱。
消息弯弯绕绕传到西府,于姨娘更怕女儿嫁不到好人家了。
媛姐儿道理是明白的,却不知怎么,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于姨娘恨铁不成钢地戳戳女儿脑袋,“你现下就去,告诉纪姨娘,想跟她和老爷去京城。你就说,那些账本啊算数啊你还不明白,请她教一教你,老爷一听就高兴了。”
媛姐儿像固执的小孩子,戳在原地不动弹。
于姨娘顾不上面子了,“得得得,小祖宗,我自己去。”喊着丫鬟“拿出门的衣裳来”。
媛姐儿侧过头,望着母亲日益发福的背影:这个女人美貌不如纪姨娘,聪慧不如纪姨娘,管束下人不如纪姨娘,算账打算盘不如纪姨娘,写字绘画更是和纪姨娘差的十万八千里,连红梅和绿萼梅也分不出--一句话,上不得台面。
媛姐儿甚至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是纪姨娘生的,父亲和纪姨娘十分恩爱,对自己像对珍姐儿一样捧在手心....醒来之后,媛姐儿十分羞愧。
事到如今,媛姐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自己跟着父亲去了京城,在当地出嫁,这一世,再也见不到于姨娘了吧?
大颗大颗的泪水滚出媛姐儿眼眶,在青石地板汇聚成不规则的一团。
这个时候,曹延轩也在为媛姐儿的婚事操心。
丁家是金陵城里的世家大族,比曹家略低一筹,比花家人口兴旺多了,曹慎太太牵线的是丁家三房嫡子丁六爷的庶次子。
说是相看,自然用别的名目,曹延轩和丁六爷在曹慎家中“巧遇”“赏花”,寒暄起来,丁六爷引见跟来的两个儿子:“还不见过世伯。”
两个年轻人一个二十余岁,穿件酱红色团花长袍,精抖擞地,肤色白皙,称得上英俊;另一个十七、八岁,穿一件湖蓝色卷草纹长袍,略显矮胖,皮肤也黑了些,给曹延轩行礼的时候举止略见局促。
曹延轩便说:“两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递了两个把玩的鼻烟壶过去,“拿着玩吧”。年纪略长的年轻人一并接了过去,道过谢便和兄弟双双退到屋子另一边。
之后的时间,丁六爷闲闲说起两个儿子:年长的是他的嫡次子,已经考了秀才功名,成亲生子;年幼的是庶次子,也刚刚考下秀才,“运气不错,挂在最后一名,幸好幸好:考前我告诉他,再考不过便罚月例,什么时候考上,什么时候再领钱花。”
曹延轩笑道:“我家里也有个亲戚,考了那一年的倒数第三名,和贤侄前后脚。”丁六爷笑道:“这倒巧了,改日叫他们两个见一见。”
回家的路上,曹延轩琢磨着,反倒犹豫起来:论家境,刚刚见过的年轻人和媛姐儿算得上般配;论容貌,就不如自家小女儿了,个子矮,年纪也只比媛姐儿大一岁。论起学识,十八岁考下秀才在书香世家不值得骄傲,媛姐儿如今学画练字,在算账本了;丁六爷父亲祖父惧在,丁六爷自己都没拿到家产,膝下五个儿子,能分多少给庶次子就不用指望了。
本来想,若丁家合适,就在自己动身之前把媛姐儿的婚事定下来,现在看,还是缓一缓吧。
不过,见到长女的时候,他就把次女的事情抛到一边了。
“今日暖和,可到外面走一走?”曹延轩坐在仆妇搬来的玫瑰椅中,关切地打量女儿,“气色看着还好。”
珍姐儿娇嗔着摸摸自己的脸:“人家脸都成月饼了,衣裳没一件穿得下,您这还好呢。”惹得当父亲的直笑,吩咐程妈妈“四小姐要做新衣裳,跟针线房说去。”
珍姐儿嘻嘻笑,“爹爹,您待我真好,待您外孙真好。”一句话说得曹延轩心里发虚,继而担忧起来:女儿怀着身子,就要和自己分开,偏偏女婿还不在。
一时之间,他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开口,还是珍姐儿察言观色,连连追问“是不是有事情?”又喊丫鬟“还不给我都出去!”
曹延轩只好把自己的决定说了,又说“爹爹上午去了东府,当面和你三伯五伯三伯母五伯母说了,待爹爹走后,你就搬到东府去,由你三伯母五伯母照顾。”
尽管早就和程妈妈私下商量过,此时此刻,父亲当面说了出来,珍姐儿依然愕然,继而大惊失色,“爹爹,您不管我了?”
一句话说的曹延轩心中黯然,“怎么会?好孩子,爹爹也没办法,爹爹也不想去,爹爹是....”话声未落,珍姐儿已经反身扑在大迎枕里,肩膀耸动,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娘亲不在了,锦明不知去了哪里,如今您也不管我了,呜呜。”
曹延轩急得扳住女儿肩膀,连声说“不许哭,什么时候了!”
父亲很少这么郑重,珍姐儿被吓住了,哭声不由自主小了,抽抽搭搭地只一句“爹爹不管我了。”
曹延轩叹了口气,坐回椅中温声说:“珍儿,你缓一缓,听爹给你说:你祖父四十六岁便没了,家中的事、外面的生意靠你曾祖父、你伯祖父支撑,再后来,是你大伯父、二伯父和四伯父挑起担子。”
珍姐儿不吭声,用枕巾擦鼻涕。
“你姑姑嫁了你姑父,可我们家,不能一味靠三位伯父和你姑父:你大伯父没了,二伯父和四伯父年纪也不小了,漂泊外地多年,过几年,说不定便要急流勇退,回家里来,你姑父毕竟不是家里的人。”
珍姐儿不服,嘟囔“两位伯父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官?”
不懂事的孩子。曹延轩细细解释:“你二伯父今年四十五岁,四伯父四十岁,你姑父三十八岁。都是先帝年间考的科举,依靠先帝的提拔上峰的眷顾,一步步走到今日。如今新君上位,四处选拔自己的人手,一个坑十个人盯着,我们家的人未必便能留到最后。”
这还是不要紧的地方,像三王爷的藩地江西,就在翻天覆地地折腾,五王爷的四川就好得多。
说起来,曹延轩下了死命令,把花家出事的消息瞒了下来,可先帝薨逝、新帝登基这么大的事情,就不能也没必要不告诉女儿了。当然,当今新帝“逼死废帝”的经过,就一句话带过,珍姐儿以为“先帝把皇位太太平平地传给当今皇帝”。
一朝君子一朝臣,珍姐儿是明白的,嘟着嘴巴:“我们家不受贿不枉法不夺人钱财,凭什么动我们?爹爹您也三十二岁了!”
“你也知道爹爹三十二岁了啊!”曹延轩苦笑道,“珍儿,爹爹和你弟弟一样,五岁便启蒙了,读了这么多年书,才考到举人,在叔叔伯伯里垫底,又受了这么多年的孝。”
提到守孝,珍姐儿不由同情起父亲来。“那,您也不能不管我啊?”
“爹爹哪里不管你?爹爹只是想,再不到京城考一考,怕就真的考不出来了,像你舅父一样,找个地方做一做教渝混一混日子,这辈子就这样了,全力督促你弟弟和十五弟读书。”曹延轩认真地说,指一指自己鼻子:“爹爹答应过你祖父,要光耀门庭,担起西府的担子,他和你曾祖父在地下也欢喜了。”
话说到这里,珍姐儿便知道父亲已经拿定主意去京城了;再说,考中进士便可作官,可比个无官无职的举人风光多了。到了那时,自己在曹家、花家的地位直线上升,两位伯母、珠姐儿贵姐儿、婆婆、大伯母婆媳都得对自己客客气气的。
她便抹抹眼泪,恋恋不舍地拉住父亲衣袖:“女儿不是不懂事,女儿只是舍不得您,女儿,爹爹,锦明也不回来,女儿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
提起岌岌可危的亲家、女婿,曹延轩头大如斗,此时却不能露出来,安慰道:“你看,新帝登基,不就考察起各个藩地来?锦明和他大堂兄是你公公招过去帮手的,路上又远,一时半刻来不及写信是很正常的。你沉住气,在家里生了孩子,等锦明回来,非得把你供起来不可。”
等到时候,非得让他给自己赔罪、道谢不可,珍姐儿含着笑,撒娇道:“您看他,走了就没音讯,连书也不读了,乡试也不考了--他答应过婆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