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节的好日子,楚言枝却一觉睡到中午。起身后她懒散地撑腮喝着银鱼羹,听绣杏叽叽呱呱说着昨天晚间的事。
“……看殿下脸红成那样,我哪能不担心?哎呀,着急忙慌叫人去太医院。福公公知道了,直接爬起来就去,都没使唤别的小太监,说谁也没他跑得快。”
红裳笑着给楚言枝剥了一盘虾:“从前咱宫里就他一位公公,守门、跑腿、传话,都他一个人做,可不就练出副好腿脚了。”
“那倒是,可他腿脚好,刘太医年纪大了,却跑不快,差点没给带跌了。说起来刘太医真是医者仁心,身担院判之职,除夕夜却没回去,还领着刘小公子在那整理药柜呢。福公公说,过些年刘小公子进了太医院,定会继承他衣钵。”
红裳见楚言枝吃了几个虾,闷闷地不说话,不禁问:“殿下此刻觉得怎么样?还冷吗?”
楚言枝回,却听身旁站着的狼奴接了话:“有我在呢,殿下不冷。”
绣杏又帮楚言枝盛了半勺银鱼羹:“你在有什么用,能挡风不成?”
几个宫婢都笑起来。
楚言枝嚼着虾,悄悄瞥了狼奴一眼。旁人听不明白,她却是知道的……
狼奴见她看过来,还不知羞地冲她笑了。
开春到了二月,楚姝十九岁的生辰宴只简单操办了下。楚言枝除了给她送些金钏玉镯、头面首饰外,还送了方松花石雕夔凤纹的砚台。楚姝很喜欢,说等去文华殿读书的时候就把它带上。
楚言枝没想到将近一年了她还没放弃这个打算。父皇又让礼部为她择驸马了,算算最迟不过明年这个时候,她就会被嫁出去。
更令人意外的是,春闱放榜没多久,成安帝竟力排众议,真准允了楚姝和她进文华殿与皇子们一起读书的事。但因为反对的人太多,他折中了下,让她们七日去三次,平时的课业想做便做,不做便不交。
楚言枝忍不住私下去问楚姝,她究竟是怎么让父皇答应下来的,楚姝沉默了好久才说:“总之不是真为了我好。”
楚言枝听不明白,又问她难道太子与宣王也没反对吗?她摇了摇头,说这件事,对太子而言绝对算不上坏事。
这让楚言枝更迷惑了。
不管怎么样,能去文华殿读书了,于楚言枝而言是意外之喜。
翻了历日,三月三是她上学第一天,在这之前她就让人去把自己去年这时候亲自挑的文房四宝等物翻出来了,一些不好的直接换上了新的。
姚窕却比她紧张,认为成安帝突然答应这件事,绝不会是楚姝一直央求能有的结果,过几日便趁钱锦来送东西的时机暗暗打听了番。
“有些话,奴才不好对娘娘直言。”钱锦经姚窕几次相邀才勉强坐下了,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放下后,一边闲话似的问起楚言枝识字读书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一边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案上划了几下。
姚窕笑着说楚言枝读书天分一般,不过倒肯努力。看到桌面上水迹模糊的一个“嵇”字,她笑容微僵。
钱锦手际在桌上一抹,旋即笑向为证明自己而踱着步背诗的楚言枝道:“七殿下肯学,已胜过大半的人了。奴才儿时也上过学,却是夫子最头疼的那类学生。”
钱锦色微有落寞,呢喃般道:“我那妹妹,却与我不同。”
他的小妹并不聪明,却喜欢拿着烧到炭化了的木条跟着他在院子里写写画画,写得字不成字,画不成画,还总追问他好不好看。
妹妹也总想读书,但绝没有女孩儿进学堂的道理。她常给他点好油灯,然后趴在那张泛着酸腐味的桌子上看他写字,母亲这时候便会斥责她扰了哥哥读书,女孩儿家就该跟她好好学学怎么缝补衣裳做绣品。
她后来确实练出了好绣技,他则念书念得一般,直到叔父一家借着他那个痨死鬼父亲欠印子钱的由头,趁母亲病重掳了他们兄妹俩,把他送进了宫,把她卖去了青楼。妹妹的好绣技成了笑话,他随便读过的书却成了他翻身最大的依仗。
钱锦没在长春宫久坐,除了将成安帝命他送来的东西一一奉上外,又另拿出了一只广窑灰蓝釉楸叶式笔洗,说这是他给七殿下的一点心意。
楚言枝这些年没少收他这种贵重礼物,他每回都说殿下给的糖便足够了,次数一多,楚言枝哪好意思,回礼都不知道怎么回。
“殿下不必心有负担。”钱锦脸上含笑,行礼离开了。
出门下阶走到殿前,看到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佩剑少年,钱锦脚步微顿。
每次见到他,狼奴总是眸光森寒地盯着他,只有七殿下在的时候才会收敛些。几次下来,七殿下也感觉到了,便让狼奴站到外面等着。
钱锦心里清楚,这孩子打一开始的时候就对他十分抗拒,再加上他是在北镇抚司长大的,北镇抚司素来与东厂不和,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想也不用想,辛恩那老死板在教导他的时候,一定没少说东厂的坏话。而且北镇抚司做的不少任务会与东厂有所交叉,每回不倒戈相向都算状况轻的。
除了北镇抚司与东厂关系不睦的因素外,还有上林苑。钱锦从几年前辛恩正式收他为徒的时候就听说了,狼奴一直在找当初那两名猎者。
上林苑的司苑太监余仁与那两个猎者颇有些交情,得知当初被锁在笼子里奄奄一息的狼孩竟一朝进了北镇抚司,便将消息递去了,保险起见让他们近十年内都别再回京城,若是抓到了什么有意思的兽物,拖人运来即可,分红照常。
狼奴至今不曾离开过京城,也不曾托辛恩去其他各府各州打听那两名猎者的下落。若他往后只甘愿做七殿下的贴身侍奴,倒再没什么好担心的。
钱锦对他淡淡笑了下,提步领人出了长春宫。
狼奴手按着木奴的脑袋,一直等钱锦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进了正殿。
楚言枝正捧着那只漂亮的笔洗欣赏,坐在一旁喝茶的和妃却面有愁容。
这个“嵇”字,指的是当今内阁首辅嵇嘉吗?姚窕久居深宫,不曾听闻前朝的事,但也知道这嵇嘉从前作为内阁大学士的时候,确实做过几位皇子的老师,譬如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包括施昭仪所出的八皇子,都被他教导过。去年中秋的时候,施昭仪还向她悄悄抱怨,说自那之后嵇大人再不能在文华殿讲学了,珀哥儿才适应了他,他倒要走了,也不知新换上来的会教得如何。
嵇嘉不会再继续为皇子讲学了,身为首辅,也当然不会再和楚姝产生交集,那这个“嵇”字,到底指的是谁?
三公主既然能说出那么两句话,显然是知道内情的。恐怕得去亲自问一问了。
“殿下能带上奴吗?”狼奴牵了牵楚言枝的袖摆,期盼地看着她问。
楚言枝把笔洗放回了檀木盒里,点头道:“可以呀。我那几位皇兄身边都带了陪读书童呢,三姐姐说她要带阿香和碧珠去,那我也带两个,就带你和红裳。”
一直在帮着收拾的绣杏听见不乐意了:“殿下怎么不带奴婢去?”
楚言枝目光微有闪躲:“……都去了,谁看家呀,除了红裳你最机灵,自然要把这最重要的事交给你来做。”
绣杏一想,是这个道理,又喜滋滋地笑了。
狼奴却懂得殿下这般安排的意思,攥她袖摆的长指意味甚浓地摩挲了两下。
自从除夕那晚殿下不慎把他搂进床帐内,绣杏一时误会,差点发现了他们,殿下便心有余悸了。狼奴后来又试着去夜里找她,但每每才一落地,就被殿下瞪视着,不准往前了。
狼奴头两回还听话,后面发觉殿下虽然生气,却顾忌着各处的宫婢并不敢真的凶他后,狼奴就不那么听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