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殷寻着她的时候,她在书房里用奏折擤鼻涕,擤得眼睛鼻子俱是通红,她还喃喃自语道:“好硬啊,这擤鼻涕的帕子也太硬了。”
师殷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身形突然被一片影子笼住,她不由得抬起头来,清泠泠的蓝眼珠里,透出了点孩子气的茫然:“是小红啊,几点了现在?”
要是往日,他定要驳她“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叫我小红”,但此时他并未多说什么,只轻声回道:“寅时七刻,天快亮了,陛下。”
“哦,那你们早散场了吧?”
“送大家回去了。”
凰凌世点点头,嘟囔着叮咛道:“有嘱咐宫人护送他们到住处吧?喝了好些酒,得有人看着。”
“自是。”
“嗯……诶,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师殷又叹了口气,凰凌世恍惚觉得,他今日好像叹气叹得格外频繁。
“我得找到你啊,陛下。”
“我就在这偌大的宫殿里,能跑到哪儿去嘛。话说,就咱俩人在这,能不能别叫我陛下了……像以前咱在炎州时那样,叫我阿凌吧。”
“臣不敢逾矩。”
这下轮到凰凌世扶额叹息了:“剪秋,本宫的头好痛。”
这大概又是她那“家乡的俗语”了,师殷习以为常,只拣要紧处听:“头痛?是酒喝多了么?”
“啊那倒也不是,呃,我的意思呢,唉罢了罢了,”凰凌世伸出军事9的臂膀,将师殷揽到长椅上同她坐到一处。
师殷白瓷似的光洁面庞上不由得泛起了点妃色薄晕:“阿凌……”
“诶这就对了嘛,”凰凌世挂在他身上,将燥热的脸颊贴上了他清凉的颈窝,皮肤下的脉搏微微跳动着,平稳的鼓点一般,这规律的节奏令她心安,“我就贴一会儿,就一会儿啊,所以别推开我……”
她的声音渐低,最后头一点一点的,似是困乏极了,师殷将挺拔的脊背微弯下去,让她的头往后仰仰,能枕得更稳当些。
坐在寂静的暗夜里,周遭只有铜壶滴漏的些微声响,他却并不觉得乏味。
她的呼吸吹拂在他颈侧,像小虫的触须,细细作痒。
远近的人,总爱赞他刚正磊落,耿直无私。听过便罢了,他并不觉得他当真毫无藏私……不然他也不会把有些话放到这会儿才说。
“大家都醉了……卿恽亦是,醉得一塌糊涂……倒是头一次见他醉成那样。”
初四一过,融卿恽便以路途遥远为由踏上了返程。
上路那一天,沙以文埋怨他怎么走得这么早,她还没同他喝够酒呢;宁光逢将他扯到一侧,掏出个算盘递给他,说以后要是同老婆吵架了,二话不说掏出算盘就下跪,然后一哭二闹三求饶,这样肯定能避免无数夫妻矛盾,另外这个算盘是从封桢那“借”来的你别告诉他嗷……
鞠风来在不远处帮他检查归程所备的粮食衣物是否齐全。
封桢站得离众人远些,他没说什么依依惜别的话,只遥遥望着众人。
话说得差不多了,融卿恽上了马车,临行前,他还是把帘子掀起来问了一句:“师殷……和陛下可好?”
“都好着,你毋需多挂心,今日也逐渐忙起来了,陛下和师殷身处羽都,想来要处置的事总是格外繁杂些。”风来心细,此时便柔声回他道。
“那便好,卿恽就此别过,诸位,来年再见。”
马车驶出十余里,忽闻后方有疾蹄踏来的响动,融卿恽探出身去,看见远处一个墨点大小的骑影,似是策马扬鞭疾驰而来,掀起了一路的滚滚飞尘。
待师殷喘着粗气止住奔马,融卿恽赶忙下车接他,师殷不擅骑术,这十里颠簸看起来让他很是吃不消。
“我说你……你的,车马也太……快了。”他将垂至眉心的一缕长发拨上去,然后接过融卿恽的水壶痛饮几口。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融卿恽面露赧色。
“你我相识有二十年了,我还能不来送你?”师殷没好气地说道,然后从马背上解下个锦盒来,“今日在遣工部监办修葺栖梧宫一事,我办完差事,官服都是在路上换的,你倒好,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出发了。”
“不早些出发,就得赶夜路了。”融卿恽笑着解释,也知道对方并不是真的埋怨他。
“你总是有理的,行了不说这个,喏,拿去,这是陛下给你和嫂夫人准备的贺礼,除了这个还有些大件物什你不方便带上路,我另着车马送往炎州了,赶你成婚总能送到。”
融卿恽启开盒盖,看见里面躺着一枚饱满的冬枣和一颗圆润的栗子。
冬枣和栗子,取“早立子”之意,融卿恽没想到凰凌世也晓得这些民间风俗。
他轻轻摩挲着这份小小的礼物,眉目低垂道:“陛下有心了。”然后向着皇都的方向躬身行礼,“臣隆谢皇恩。”
师殷注视着他,剔透琉璃样的眸子里,映着点萤火似的微光:“……炎州路遥,一路多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