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台词是由一位十六岁的少女口中吐出,怎么看都十分荒谬,但她平淡而坚毅的语气却又让人得以信服。
「有什么东西会比生命更宝贵?」
跪在椅脚边的巴拉蒙歪曲着上扬的嘴角:「如果能够安然度过这几天,我已经准备打包行李回泰国。」
夏络儿点了点头:
「明智之举。那位『比特医生』长什么样子?」
「看起来大概是四十岁上下,身材中等,戴着金框眼镜,面容斯文,有一点啤酒肚,总是穿着衬衫、打着领带,没有穿西装外套。」
「有没有比较具体的特徵?」她抽出棒棒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口音,或是像不像癮君子之类的。」
巴拉蒙摇了摇头:「我分辨不太出来台湾人的口音,他看起来不像吸毒的,应该说他很有礼貌也很温和,像是一个生意人,而不像『我们这圈的人』,当然也不像是会挥舞着屠刀的人。不过,其实包括前天,我只见过他三次面,对他印象不深。不过他的手很有力气……这个可以证明。」
他摆了摆失去拇指的那隻手。
「您是在台北的哪里被绑走的?然后您抵达那个废弃的工寮大概花了多少时间?」
「我现在住在林口……我不太确定时间。九点左右从林口出发,抵达的时候夜已经很深,我没有戴手錶,也没有带手机。」
「您说您是跌落山坡后,最终找到一个小社区求救,然后醒来时已经在新竹的一家医院?」
「是的……」他点点头:「首都大学医院的新竹分院。」
少女微蹙起了眉头。我大概能够理解她对这答覆有些不满……毕竟如果是大医院的话,救护范围便十分广泛。
「整段路上有没有比较特别、让你注意到的地方?」
「我有看到桥。」巴拉蒙眉头深锁:「在我跑下山坡的时候看到远处有桥。因为上面有路灯,所以我有注意到。应该是高架桥。我朝着高架桥的方向跑,然后就看到了在桥下的那个社区,穿过田埂之后好不容易看到有一户人家有亮着灯,才敲门求救。」
「所以不是社区,应该是农村?」
少女穿上皮鞋,轻巧地站了起来。
「另外刚下车的时候,我有感觉到风很大。」巴拉蒙补充道。
「风?」少女将目光望向对方:「您有注意到空气什么味道吗?」
巴拉蒙低着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感觉……有点潮湿。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工寮里面传出来的气味,里面的空气很混浊,有一股混合着水泥结构的酸臭味。工寮内部的情况也很糟糕,墙壁斑驳,里面的砖块都裸露了出来。屋顶是铁皮的,有一盏状况不是很好、忽明忽灭的日光灯。」
少女点了点头,然后举手示意要巴拉蒙从地上起身。
「我会根据您提供的情报尽力而为。你也许可以留下联络方式,我会在确定威胁你的情况被排除后通知你。」然后她从办公桌的资料夹抽出了一小片东西递给对方。
「这是……?」
「护身符。」夏络儿挤出了一抹冷淡的微笑:「我相信带着它对您有帮助。」
对方看着那个外型像是宫庙求来的黄色小袋子愣了一下,才战战兢兢地收下。
「喔对了,所以是哪一位朋友介绍您来找我的?我应该没有熟人在那个圈子里。」
面对少女的询问,他的眼显得有些飘忽:
「……是一个叫『威尔』的人。」
「威尔?」她歪了一下脑袋,抿了一下桃红色的唇:「好,我知道了。」
在留下一纸联络方式后,夏络儿让巴拉蒙离开了22b。
※
而几乎就在巴拉蒙前脚刚离开的同时,少女已经到废弃的保健室帘幕后方,揹上了自己的书包,身上除了本身就穿着的褐色背心,还披上了璦丽学姊送的浅咖啡色披肩斗篷。一头秀丽的黑发上也戴上了同样是璦丽学姊送的深棕色捲边毛呢帽。看起来简直有如时尚杂志封面的模特儿一般可爱──但她的面容紧绷,表情非常严肃。
正当她准备一言不发地离开教室时,我赶忙伸手拦下她:
「等等!你要去哪里?」
她一脸对我的提问显得不可思议的样子:
「当然是去找被关起来毒打的泰国朋友,以及那位『比特医生』。」
「呃……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就凭刚才巴拉蒙先生提供的资讯?」
「不知道。」她晃了晃手上的智慧型手机:
「但我在路上会知道。虽然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能够在一天之内分析出来,不过最迟明天下午前应该能找到地点。运气好一点的话,也许明天破晓以前就能把这案子解决。」
「解决?你的意思是指解救出那个泰劳,以及逮捕『比特医生』?」
「还有找到蓝药粉的製造工厂及供应链,并摧毁它。」
少女耸了耸肩:「要做的事情不少,所以一刻都不能耽搁。」
正当她打算绕过我再度迈步时,我赶紧又挡住她的去路:
「等!等!你要一个人去做这些事?我觉得这件事真的、应该、交给警察去办的。」
夏络儿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我看待那些公务执法人员的态度,并且你应该也理解巴拉蒙先生没有报警而是找我的用意。当然,我还是会报警的──等我逮到人之后。」
而在我第三度挡住她时,她终于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我不用一起去吗?」
闻言,她后退了半步,然后用着严峻的口气说道:
「这件事很危险。」
「喔,原来你也知道这件事情很危险。」我忍不住回讽了一句。
她昂着头看着我:
「我知道。并且我同时知道自己能够应付这种程度的危险。但是你不能。」
我搔了搔头:
「呃,也许你不晓得我会一些跆拳道……」
少女瞬间从裙底拔出一个黑色的物体,在我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只见到黝黑的枪管已经耸立在我眼前。
「我不认为跆拳道在这把格洛克42的面前有什么作用。」
见到我被震慑地无法动弹后,原本绷着脸的少女看似面带愧疚地放下了手枪。
她轻叹了一口气,别过目光:
「我其实有点后悔。杜瑞柏的案子在演变成谋杀案的时候,就该更严厉地要求你别跟我扯上关係。如果都只是学生名册失窃案那种游戏倒还无所谓,但我一直以来生活的世界跟你完全不同,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毒品、枪械、谋杀,这些是我的日常,但不是你的。事实上,因为我的关係,我知道你已经被一些人盯上了,我推想过那个空头帐号之所以要高价购买二年级的学生资料,可能是为了获得你的私人资讯。如果你还想保有你的日常,就尽可能别跟我扯上关係──特别像是这种重大刑案,那么别人或许还能把你当成普通的、只是碰巧跟我同社团的高中生。」
她重新抬起头,深邃的褐色双瞳直直地倒映着我的双眼:
「所以,我会自己解决这些案子。请让开路好吗,学长?谢谢。」
虽然我一步也没动,但身形娇小的少女还是轻易地从我的身边鑽出教室。
──不晓得为何,在我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
我抓住了少女纤细的手臂。
「……还有什么事情?虽然你是跆拳道黑带,但我也是有练过一些防身术。这种情况我可是能反扳你的手臂──」
「我要一起去。」
少女闻言,沉默了数秒。
「给我一个理由。」她没有回头看我,语气虽然一如往常平静而冷淡,但能感受到她的微慍。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说过你需要我。」
「我不需要你做到这种程度。」
她冷淡地说道:「我需要你成为我的『心』,但我不会让自己的心暴露在危险底下。」
「那么,」
我叹了一口气:
「『有人』,交代我必须跟在你的身边,监视你的行动。」
「……对于想说服一个被跟监的人而言,这不是一个好理由。不过我同意了。但是,如果你真要来,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不许受伤。」
我感受到她原本紧绷的手臂放松了下来,于是我也松开了手。少女依然没有回头,但也没有啟程,佇足在原地的她也许是因为没了一贯强硬的气势,看起来比平常更为娇小。
「『他』给了你什么?」
「……一些你不会喜欢的东西。」
背对着我的少女,静静地展开步伐:
「我没有什么好恶。我唯一嫌恶的只有名为『夏络儿』的这个人的过去,而那个人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无论你看到的是什么,那都只是一个被埋葬的尸骸曾经存在的过往。而现在在你身边的,也不过是依附在骨架上的零散腐肉。」
背倚着夕阳的少女侧身回眸望向我,深棕色捲边毛呢帽下及腰的黑长发随风散开,披肩斗篷与黑棕色的短裙也一同摇曳;深褐色的双瞳反射着橘红夕照,而右手上那把尚未收起的手枪则也隐隐地照映出黝黑的光芒:
「所以你还觉得我可爱吗?」
而我只是一把抓起了自己的书包,反手锁上教室的门,快步追到她的身边。
「你的可爱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过跟我做出的决定无关。」
少女别过脸去,没有答话。
而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朝向一场死亡陷阱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