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杂声唤回徐鹤雪的思,他轻抬眼帘,看见方才还坐在桌旁的年轻姑娘匆匆搁下碗,跟着那蒋娘子跑去了对面那户人家。
倪素没等到吃席,全因那户人家的儿媳难产,听见聚在对面门口的村邻议论了几声,倪素便跟着蒋娘子一块儿过去。
听见房中的坐婆惊道“不好”,产妇的丈夫即刻慌了,忙要去请大夫,却被自己的母亲拦住:“儿啊,哪能让那些个大夫进去瞧你媳妇儿啊?”
“可月娘……”男人被老母亲拦着,他急得满头大汗,“可月娘她咋办?我儿子咋办?”
“我去看看。”
倪素不打算再看他们这一家子的纠结戏码,挽起衣袖只道了一声,便净手入了房中去。
大家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起方才那个姑娘是谁家的。
“蒋娘子,那姑娘是谁?”
有人瞧见她是跟蒋娘子一块儿来的,便凑到蒋娘子跟前儿问。
“这,”蒋娘子用手背蹭了一下鬓角,路边才捡来的姑娘,她哪里来得及问她家中的事,“她姓倪,是从咱这儿过路的。”
有个跟进去的妇人跑出来,“她好像是个药婆!”
什么?药婆?
众人又你看我我看你,蒋娘子也是面露惊诧,道:“药婆哪有这样年轻的,她瞧着也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姑娘。”
那举止看着也不像寻常农户家的孩子,倒像是个落魄了的闺秀,可哪家的闺秀会做这药婆的勾当?
天渐黑,外头的人等了许久,方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那产妇的丈夫脑中紧绷的弦一松,回头紧盯着那道门。
坐婆推门出来,臂弯里小心护着一个婴儿,她先瞧了那老妪一眼,笑着走到男人的面前:“孙家大郎,是个女儿。”
此话一出,男人倒还好,小心地接过坐婆手中的婴孩来瞧,那老妪却沉下脸,拐杖重重一杵,瞥着那道门:“生个女儿顶什么事!”
村邻们不好说话,在旁装没听到,老妪声音不小,里头才从鬼门关挺过来的年轻媳妇儿听见了,眼角浸出泪来,泛白的唇轻颤:“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你好好休息。”
屋中没了干净的水,倪素满手是血,衣裳也沾了不少血迹,她看了榻上的妇人一眼,走出门去,听见那老妪仍在嘟囔嫌弃儿子怀里的女婴,便道:“夫人不也是女子么?”
老妪眼一横,视线落到她身上,初时被她满手的血吓了一跳,随即又审视起她来,眉眼生得倒是齐整,那身衣裳瞧着也是好料子,挽着三鬟髻,虽无饰物作衬,却越发显出这女子的干净出尘。
“哎呀倪姑娘,快回我家洗一洗吧!”蒋娘子哪不知这家的老妪是什么脾性,见老妪脸色越发不对,便忙扶着倪素穿过人堆。
“年纪轻轻做什么药婆……”
那老妪在后头冷哼着,盯着倪素的背影,小声嘟囔。
“母亲诶,人家好歹救了月娘和你孙女儿的命,快别说!”那男人抱着自己的女儿,无奈地叹气。
“姑娘快去净手,再换身衣裳,他家的饭吃不成倒也罢,我给你做好饭吃!”蒋娘子将倪素带回院中,又将她推进偏房里。
倪素不止一次帮农妇生产过,她当然知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即便家中媳妇生产,也不留“六婆”之流宴饮用饭。
倪素不在乎,入了房中洗净双手,才要解开衣带,却骤然停住,随即四下一望,试探般:“你……在吧?”
蒋娘子的女儿正在院中玩石子,忽听一阵风动,她抬起脑袋,看见自家院中的那棵大树枝叶摇晃,树荫底下如缕轻烟飘出,落入灯笼所照的光里,消失不见。
房中的倪素没听见什么响动,她才稍稍放下心,拉下衣带,却听“哐当”一声,木凳倒地。
她吓了一跳,隔着简陋的屏风,她隐约看见一道影子立在桌旁,他的举止有些怪,那双眼睛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倪素重新系好衣带,扶灯走近,果然见他双目空洞,采尽失,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影子随之而摇曳,但他眼睫未动,毫无反应。
“你的眼睛……”
倪素愕然。
明明白日里他尚能视物,但思及遇到贼寇那夜,他在车外似乎也是如此,倪素恍然,“难道,是雀盲?”
可鬼魅,也会患雀盲之症?
徐鹤雪不答,但倪素见他抬手之间,有风拂来,她手中的灯烛熄灭,房中昏暗许多,只有檐外灯笼的光顺着窗棂铺陈而来。
徐鹤雪隐在浓深的阴影里岿然不动,嗅到烛芯熄灭的烟味,便道,“点燃它。”
倪素不明所以,却还是从自己的包袱中摸出来火折子,重新将灯烛点燃放到桌上,随即她一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眼。
春晖粼波,剔透而清冷。
“你……”倪素惊诧地望着他片刻,随即又去看那盏灯烛,再看向自己的双手。
她终于明白,
原来只有她亲手点灯,才能令他在夜里得以视物。
“你们鬼魅,都是如此吗?”
倪素只觉怪诞。
“我生前这双眼受过伤,非你点灯而夜不能视物。”徐鹤雪平淡道。
他本是伤残之魂,除非回到幽都,否则夜里若没有招魂者亲手点灯,他便不能视物。
倪素一怔,隔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吹熄了灯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