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怀揣着这般的恨意,周临熬过俘军的瘟疫,熬过押解兵士的毒打,一直渴望死在半路上的他竟好端端走到了南都。
历经半年之久,再回想起裴家军他心下竟五味杂陈分不清是恨还是如何。唯一会在午夜入梦来的只有裴璃,在那风正好,肆意浓的沙响山。
入京后西北的一切随风而逝,他再也没有听过任何关于裴家军和裴璃的消息。同数十名姣好俘虏被关进了京都南长街沙帽胡同里的一座宅子,生活也不算差每日又专门的太监前来送食,还有老大夫来调养身子。
周临的嗓子养了一个多月便开始能说些话了,但他性子冷遭遇西北那一遭变得愈发孤僻冷淡,从不主动与人说话。
直到有一天,他们的宅子里开始抬进来了些受伤的人。没有受伤的人也被划分成好几拨分别关押在不同的屋子里,只有院子对面的房子里整日整夜的会传来嘶喊哀鸣声如泣如诉,饿了两日有些恍惚的他才听说对面是一个叫做蚕房的屋子,里面在孵人。
周临立刻便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冲到门口咚咚地敲门:
“放……放我出去,我不是俘虏!我西褚的子民,弄错了!我不做太监,我不做太监,放我出去!!”
可是没人信他,他是不是西褚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净身的名单上有他的名字,而名字还他自己写的,但那时他并不知道登记造册做什么用。
如今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可为时已晚了。
那两太监见他闹腾厉害,开了锁逮着周临便是一顿胖揍。使巧没打到要害却拳拳到肉,周临疼得躺不下睡不着趴在小屋子里听着对面蚕房的哀鸣。
里面已经进了二十多人,每天有人抬进去也有人抬出来,他几乎一闭眼全是光溜溜的尸体被割去了的。
可饿了两日又遭毒打,撑不过睡意他还是伏在草丛上睡着了。
梦里周临又看见珈蓝的沙响山,裴璃着红衣身骑白马而来。纤细的手掌伸到他的眼前一把将他拉上马驰骋而去,周临问她去哪儿。
小姑娘说带他回家,回她珈蓝的家。
美梦醒来却仍旧还是沙帽胡同里逼仄的屋子,与虫鼠为伍。伸手摸向自己的脸,他才发现脸上一片濡湿黏腻,喉咙里喃喃着:
阿璃,救救我可好。
他在向那个千里之外的小姑娘求救,却不知道裴璃已经有了自己小娃娃。
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裴子柯从狼窝里捡回来的。虽然不会说话也没有那个小哑巴长得好看,但奶娃娃不会咬她。
再听到裴璃的消息是五年之后,那时周临已经从深宫里一个籍籍无名的杂役小太监得了贵妃娘娘的赏识进入了内书堂读书。
内宫有太监私下议论西北的裴将军死在进京的途中,连长子也重病快不行了。
身处深宫周临也知晓些朝堂的政局变化,新人笑旧人哭。新任首辅登台自会大刀阔斧的扫除前任党羽,只是他没想到新首辅如此心急大胆动西北军务。
入夜,他在院子里糊盏没有名字的祈天灯,向西北方向放去。
一位老司房抬头望天问他:“公公为谁放灯?”
“一位故人。”
周临忘道,犹记邸报上的庆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五日,西北大将军裴子柯卒于通河。
“朝堂党政一贯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场,公公节哀。”
老司堂似乎已见怪不怪,拍了拍周临的肩膀自回了屋子。
周临敛,他天边的那盏灯已只如豆丁般大小。听到裴子柯的死讯心下些怅然,想到了西北那个受尽父亲宠爱的小姑娘,如今这般迫使她长大有些太过于残忍。
再后来不过半年西北军务便换了人,新任的西北大将军是从川西调去的总督,首辅大人的得意门生。自那之后西北除了战报什么也没有,裴家的消息只能零星从北上归来的商旅口中得知。
有人说裴子柯的长子重病不治而死,裴家只剩下了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的在西北靠父亲以前的旧部接济。
也有人没说裴封没死瘸了条腿回到西北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裴家的小姑娘跟着大哥嫂子十六岁开始议亲了。
传言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周临颇得贵妃信任后作了小太子的书伴接触前朝的人和事也多了起来,总是会有意无意的打听裴璃的消息。
听闻她困苦难过,心下却生不出快意,又闻得她嫁了好夫婿替她开心。
直到文宣十年在来自西北的战报下,他瞧见了一行小小的字:小尉裴璃斩敌首三人……
周临眸子一沉忽又一亮拿着那奏章颤抖起来,不知如何言喻心中所悦,只能没头没脑的冲出内书堂狂奔了起来,引得一众太监内侍频频抬头张望。
“仲宣何事如此大喜,撞上老夫了。”
依旧还是多年前那名老司房,现下已经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周临蒙受其教诲私下尊称他为老师。
“老师,学生失礼了。”
周临尴尬的躬身行礼,徐邑拿过他手中折子打开细细看了一会儿才找到冗长的请功表上找到裴璃那个两个小小的字。
“虎父无犬女,如今你可安心了?”
徐邑抬眼打趣周临。
“学生……”
周临让老师瞧出了心思不好意思,白净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接过奏章颔首等着老师教训。
可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他就晓得裴璃不会那样倒下的。
她是裴子柯的女儿,西北最耀眼的小姑娘,总有一天她会重新让世人看到她的。
文宣十一年冬,西北大乱,赤狄联合大月、东胡侵入珈蓝。西褚军连连败退,退至南安关内。
朝廷委任前任西北大将军裴封担任征西大将军,后由校尉裴璃挂帅替兄出征。
大军拔营那夜,周临登上角楼俯瞰灯火通明的南都城,面向西北放了盏祈天灯。
削瘦的骨节上糊着薄如蝉翼的白鹿纸,纸上跃然而上遒劲有力的裴璃二字。
他抬头望着那向西而去的灯,为西北那个小姑娘祈福。愿她安然无虞,得胜归来。
“仲宣,心悦于那小姑娘?”
似乎每次放灯,徐邑都在周临身边。只是今夜两人不再像当年那般拘谨,许多为所顾及的人也可以大胆地说了出来。
“学生只求她一生顺遂,安然无虞,得偿所愿。”
周临淡淡道,分不清心下到底是何思绪。阔别近十年,其实他已经快记不清裴璃的模样了,只是名字还是如此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