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勉为其难的给你看一眼,你看他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阿洛兰斯带着夏尔来找萨洛梅,一大一小堵在他房门口,大有「你敢不看一眼我可爱的小夏尔就别想出去」的意思。
「……」于是萨洛梅只好勉为其难的施捨了还不到阿洛兰斯胸口高的瘦小少年一眼,发现他手上还拎着一根木棍。
「......你还叫他提着武器跟你一起来堵我?」
「我是这种人吗?不要随便怀疑我,是我家夏尔在练剑啦!优礼侯爵家没有剑,只好拿木棍代替囉。我打算送他去训练所报名上课,顺路过来找你。」
「原来如此,他想成为骑士?那么你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是啊是啊,欸,说到后继有人,你的小徒弟呢?」
阿洛兰斯正说着呢,一个少年就捧着一大堆魔法卷轴朝他们走来。
「老师,我......阿、阿洛兰斯先生!」
「欸欸欸,别低头啊,我有这么可怕吗────萨洛梅!你徒弟太伤我的心了!你怎么教的!」
阿洛兰斯当年没有看错,卡尔加斯是个生性拘谨的年轻人,但是天资聪颖、才华洋溢,也正因为如此才会让贵为宫廷首席大法师的萨洛梅愿意将他收为徒弟,卡尔加斯对于带着他来到首都的阿洛兰斯非常尊敬,奈何越长大,人就变得越害羞,每次看到阿洛兰斯就会很紧张,阿洛兰斯一笑咪咪的靠过来对他说:「卡尔加斯啊.....」,他就紧张到完全不敢用正眼看阿洛兰斯。
「呵,是你长得太丑了吧?」
「胡说!卡尔加斯是尊敬我!是因为太尊敬我了才会这样!」
「听说你上次在法斯特男爵的生日宴会上,把他三个儿子吓得嚎啕大哭?真可怕。」
「那是因为骑士和剑的煞气的关係啦!」
日子就在吵吵闹闹但又充实的日常中度过了,阿洛兰斯知道夏尔在训练所常被同学孤立,对于自己又有所憧憬,于是他尽量挤出时间来陪伴他,希望能成为夏尔茫然少年期一个可以支撑的支柱。
看着一个人从一个只会乱哭的小婴儿,逐渐长成小小的幼童,再长成能够独当一面的青年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看到夏尔也在皇家骑士团的录取名单里面时,阿洛兰斯会说,很骄傲,比他自己当年被徵招进去的时候还骄傲。
和夏尔同期进入的还有一个叫希希奈的女孩,是托耶基家的小女儿,阿洛兰斯观察了一下,这个女孩为人善良又能从眾多男性中脱颖而出,和他家夏尔的交情也不错,这样阿洛兰斯就比较安心了,人生路上他们能够彼此激励,互相扶持。
夏尔优异的剑术和骑术逐渐在同儕中崭露头角,在许多任务中都有令人讚赏的表现,阿洛兰斯等他歷练足够之后,便将他任命为骑士团的副团长,自己的副官,随侍在侧,夏尔的工作也从在外头挥剑杀敌转了一小部分变成要跟阿洛兰斯跑来跑去,到宫中开会,去跟大臣斡旋,学着跟贵族交际应酬。沉稳内敛的夏尔从来都不会让他失望,即便还是个害羞又不太会交际的大男孩,阿洛兰斯也觉得很开心了。
有时候带着他进宫面见陛下,阿洛兰斯都会感到有些心虚,年迈的陛下已经不记得这个他当年下令驱赶的孩子了,还一个劲的夸夏尔年轻有为,要他好好努力。
但是当阿洛兰斯看到夏尔一日一日成长起来的模样,他就觉得一切都是对的选择。
「呦,萨洛梅,我来找你借书……卡尔加斯,你老师人呢?」
「老师临时被陛下召见,您先在这里坐一下吧,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卡尔加斯恭敬的端出茶和点心来招待,看到他身旁站着一个制服笔挺的年轻人,忍不住轻声问道:「这位是夏尔先生吗?好久不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现在已经是您的副官了吧」
「是啊,他当上副团长后你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吧,上次见面好几年有了。」
「夏尔,好久不见了。」卡尔加斯客客气气的跟夏尔打了招呼。
夏尔很不擅长应付他,因为他觉得卡尔加斯似乎莫名的看自己不顺眼,但对方表面上又没表现出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也跟卡尔加斯打了招呼。
「是的,好久不见了,卡尔加斯。我这几年一直在外面跑大型任务,很久没回来首都了。」
「这样啊,辛苦了,来,喝茶。」
「谢谢。」
阿洛兰斯没发现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因为萨洛梅回来了。
「欢迎回来,萨洛梅。你回来的真晚,再不回来我就要带着我家副官睡在你这里了。」
「闭嘴,你这个厚顏无耻盘据别人家还携家带眷的傢伙。」刚从皇宫回来的萨洛梅一身风寒,卡尔加斯赶紧奉上热茶给他「快把你上次带来的食人花抱枕拿走!什么噁心玩意儿!」
「噗──不觉得很生动很可爱吗,那是我特地去买回来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我拿走就是了!拜託你不要一言不合就动手────」
某天下午,阿洛兰斯和夏尔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面,边嗑瓜子边看着首都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夏尔指着街上一个东奔西窜,后面还有一大群人在追赶的人影,疑惑地问阿洛兰斯:「我没看错的话,那是……希希奈?」
阿洛兰斯瞥了一眼,对他说你没看错。
过了一会儿,团长办公室的大门被一阵狂敲,阿洛兰斯淡定的喊了声:「进来。」
「团长──啊!夏尔也在,嘘,借我躲一下!」
希希奈哭丧着脸,狼狈的闯了进来,整个人战战兢兢地贴在办公室的墙壁上,夏尔朝窗外望去,那些追赶她的人果然因为这里是骑士团而打退堂鼓离去了。
「他们走了,希希奈。」夏尔对她说道。
「啊是吗是吗,太好了,我快跑不动了。」希希奈拍着胸脯连连喘气。
「托耶基伯爵又在逼婚啦?」阿洛兰斯笑嘻嘻的说道「听说是英俊多金又体贴温柔的亚斯公爵呢,真是受欢迎啊希希奈。不愧是继公主之后『全大陆雄性生物的梦中女」票选第一名,想你团长我带着你们这群嗷嗷待哺的拖油瓶,至今都还找不到良配……」
「您就别取笑我啦,团长!」希希奈哭笑不得的说道「我要自由恋爱,才不要随便就嫁给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呢。」
「喔?那有看上什么人吗?」
「还没,不过谁知道呢?」希希奈俏皮的眨了眨眼「您不如问问夏尔将来的打算?最近很多贵族小姐都来向我打听他呢。」
「真的啊────?我们家夏尔也长大了呢,如何啊,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不……那个……那个……目前,还没有……」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跳到自己身上的夏尔胀红了脸,很老实的说道。
最喜欢逗纯情小孩的阿洛兰斯在心里笑到快翻过去了。
「儿子,爸爸很担心你的终身大事啊……我这样讲被优礼侯爵听到他会不会生气?」阿洛兰斯思考了一下,最后决定谁怕他?当初要不是他跟他抢扶养权,今天也不会这样好吗「管他的!儿子,爸爸很担心你的终身大事啊!」
「团、团长────!」夏尔羞到快要找一个洞把自己埋下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希希奈在旁边笑到爬不起来。
「好啊,都不用我担心是不是?你们自己放弃机会的喔,那好,大家一起来担心我的终身大事吧────!」
这可能是阿洛兰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有刀子嘴豆腐心的朋友,有可爱认真的部下,他发誓要好好照顾的孩子每天一点一点的在成长茁壮。
阿洛兰斯希望时间能一直停留在这些年。
可惜事与愿违。
最开始的时候,是阿洛兰斯在萨洛梅的实验室里看到被做出来的圣女。
那天阿洛兰斯和往常一样前去找萨洛梅,找遍了整间房子的他最后推开了实验室的大门,然后看到了放在棺材里,被铁鍊重重缚住,破破烂烂的女孩。
地板上是一个不详的黑色大阵。
阿洛兰斯吓到了,直到第二天他在宫中碰到萨洛梅,而萨洛梅一如往常地跟他说话时,他都没有勇气去质问他最好的朋友,实验室里怎么会有黑魔法的痕跡。
后来情况越变越糟。
萨洛梅开始投身在黑魔法的世界里,在实验室里做着极不人道的实验,开始有穿着斗篷的黑巫师出入他的住所,阿洛兰斯很害怕,他试着劝说萨洛梅,然而全都没有用。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萨洛梅跪在法阵中央,持着一把刀捅入活人的心脏,鲜红的血映染在阿洛兰斯的视网膜里,阵阵黑气从法阵中冒了出来。
──极其微弱,但可以看出是恶魔之力的东西。
那次的献祭被阿洛兰斯打断了,他很崩溃,央求萨洛梅不要再这么做。
「我要另闢一个全是黑巫师的魔法局,还要开发活人献祭、火烧处女的仪式。」萨洛梅冷冷的对他说道「黑魔法也是魔法,凭什么阻止我研究。」
那天阿洛兰斯彻底跟他闹翻了,他衝回骑士团叫人备马,夏尔惊恐的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一句话也没说,不顾夏尔在后面大喊,骑着马就连夜赶去魔法局。
魔法局局长出来见他,旁边跟着他的两个弟子,是一对双胞胎兄妹。
「……我明白了,萨洛梅贵为宫廷首席大法师,陛下一向很信赖他,我无法撼动他的地位,但是我发誓绝不会让他建立起属于黑巫师的魔法局。」
「拜託您了。」阿洛兰斯整个人从身体到声音都在颤抖。
他知道萨洛梅会恨他,但他实在不想要好友再越陷越深了。
他想要萨洛梅像从前一样,虽然冷淡,但每次都会陪他漫步在森林小径,他兴冲冲的和他分享出任务的见闻軼事,萨洛梅就静静的听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疏离陌生,与他渐行渐远。
当时的他是这么天真的想着,以至于两个月后,当他从扎营的帐篷里被抓出来时,他会感到如此心死。
当时北边的一个伯爵城联合几个大城想要叛变,地方军守不住,首都紧急徵调中央军和皇家骑士团前去支援,阿洛兰斯每天在前线坐镇,忙的不可开交,然而有天晚上,当他好不容易可以在帐篷中打个小盹时,外头突然人声嘈杂,他听到骑士们愤怒的吼声以及兵刃相交的声音,他以为是叛军攻过来了,却没想到中央军的人会衝进他的营帐里面,开始大肆翻动他的东西,营帐被弄得乱七八糟,他也被好几个中央军合力扭出营帐外。
「放开他──!」夏尔眼睛红的像要滴出血来一样「不然杀了你们!」
「我们是奉陛下之命前来抓拿和叛军互通消息的阿洛兰斯.路华!难不成皇家骑士团想抗命吗──!」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阿洛兰斯又惊又怒,杀气腾腾的瞪着中央军首领,他的气势吓的中央军首领下意识噤如寒蝉,但手下传来的汇报马上又让他壮起胆子。
「报告!在阿洛兰斯.路华的营帐里找到和叛军互通消息的信!就夹在他的信件里!」士兵拿着阿洛兰斯和萨洛梅通信的厚厚一叠信件,从中抽出了一沓叛军写给他的信纸和有着他字跡的待寄信件。
阿洛兰斯当场跪了下去。
全场一片譁然。
「证据确凿!阿洛兰斯.路华,你和叛军有所联系的事实清清楚楚,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中央军首领大吼。
「中央军的垃圾给老子闭嘴!团长才不会干这种事!」
「那一定是被人陷害的!你们不能这样冤枉人!」
「我们相信团长!」
阿洛兰斯愣愣的看着那堆信件,离开首都以后,他照样鍥而不捨的寄信给萨洛梅,劝他远离黑魔法,而最近几次,萨洛梅好不容易会回信了,虽然都只有寥寥几笔,但他还是很开心。
那叠信是萨洛梅昨天寄来的,下了战场后很疲惫的阿洛兰斯收到信后整个人都会笑了,本来打算睡一觉起来再看的……
他觉得心如死灰,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
阿洛兰斯鋃鐺入狱以后,整个局势都改变了。
王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段日子人心惶惶,大家都不好过,皇家骑士团更是首当其衝,他们陷入被其他人质疑刁难的外患以及团内迷茫分裂的内忧之中。
原本木訥又不善言辞的骑士团副团长被逼得越来越兇悍,谁敢趁皇家骑士团危难之际来落井下石就等着被他打断腿吧,那些打着正义旗帜,在会议中讨伐抨击骑士团的贵族和大臣们,反被夏尔副团长强硬的作风给吓的屁滚尿流,灰头土脸的败兴而归。
阿洛兰斯一直照顾着的孩子终于长大了,成为一个能在风雨飘摇中守护骑士团的伟大骑士,然而他们都寧愿不要以这样的方式急速成长。
阿洛兰斯被关在牢中,身心都受到莫大的煎熬,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剧消瘦下去,同时还得承受着世人无知又噁心的冷嘲热讽,嚐尽凉薄事态。
那些凡人平时触及不到,高高在上的人,他们会奉为仙,然而一但仙掉落凡间,就会有人见猎心喜,认为那是他终于得以随便污辱践踏的存在。
骑士团被严禁来探望他,就连夏尔也是向狱卒求了很久才得以被放进来,但也仅此一次。他的老故交优礼侯爵和魔法局局长用尽一切办法想保他,然而终究是无法改变命运。
巨大的孤独感以及被背叛的绝望压垮了他,当他再一次走出监狱,重回久违的阳光下时,已经是他要被流放到西南烟瘴之地的时候了。
跟着流放车队一起走出城门时,天空飘着毛毛细雨,路的两旁挤满了人群对他指指点点,或讥笑,或怜悯,阿洛兰斯木然的走在中间,衣衫襤褸,脚步踉蹌,任谁看了都无法把他跟曾经的屠龙骑士联想在一起。
他看到萨洛梅站在人群之中,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的脸还是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好像这他一手造成的结果在他心中毫无触动一般,阿洛兰斯盯着他,心中忽然涌起汩汩恨意,强烈到要淹没他整个人。
骑士团冒雨衝上来想要看他最后一眼,夏尔一直靠近他却被侍卫挡开,他几近崩溃边缘的边追边大喊着,最后跌倒在地,被痛哭的希希奈搀扶起来。
这场景就好像许多年前他目送着夏尔离开首都,前往乡下一样,只是那时他还能盼望等夏尔长大后接他回来,而当自己今天一出城门后,怕是就永远不会再有见到他们的机会了。
这是阿洛兰斯生命中第三件遗憾与无能为力的事。
再后来,他劳碌奔忙,颠沛流离,过着困顿难以温饱的日子,也是在那时候,他发现了龙的瘴气对他產生的影响。
风雨吹垮了他简陋的小屋,他抱着头蜷缩在地板发抖,等到第二天再拖着病体继续去找下一个居所。
有天早上起来,他发现一夜大雨吹落了片片花瓣,不知道第几个春天再次到来,而他已经在这里待了许多年,日復一日,每天待在国境最南端思念着故乡。
而这七年里的每一天,他都觉得有人在看着他,无论他搬到哪里都躲不过那道紧紧跟着的视线,他因此变的经脆弱又纤细,稍有风吹草动,哪怕只是树上的乌鸦嘎嘎飞起,他都会被吓的哀鸣不止。
最后他发疯了,跌跌撞撞的衝进一个小镇里,被居民绑起来送到疯人院去。
锋芒尽失,最是悲哀。
当他躺在疯人院的病床上时,他想着,这一生就在这里画下句点吧。
于是他安安静静的吃饭,安安静静的睡觉,空间时间就搬张椅子坐在窗边看风景,儘管什么风景也看不到。
他能感觉到生命正被瘴气和积劳过多逐渐侵蚀,每过一天,他的生命之火就又熄了一点,晚上睡觉前,他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能不能再张开眼睛。
他越来越少再想念他亲爱的孩子,偶尔想起时,脑中的身影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那些喧嚣的年月恍若隔世,而他终于再也记不起来自己曾经光彩夺目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