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没有被谁联合欺负,却因挖掘到公主府的底层秩序而心生难过——在所有人心中,这后宫是个以梁穹为中心的圆。任他在里乱窜乱跳,那个静态的圆心都立在那,淡然从容又无法撼动。
可梁穹不会是圆心。何缜深知,公卿绝非出自梁氏,这给他打破圆形的铁律带来一丝底气。
既然迟早有人取代梁穹的位置,那个人为何不能是自己?他没别的优势,除了一个将他捧在手心里的娘家,金钱人脉皆为所用。于是从身边奴仆入手,重金买通几人成为心腹,总算窃取到有诸多价值的情报。
“梁庶卿啊……他和公主感情好,两人也曾吵过架,主要是为郡卿的事。他虽待人和善,有时也蛮可怕,从前有个使奴跟梁庶卿不对付,他头日里去找公主说话,第二日那使奴就消失了!”
“江公子为人正直,虽然入府最早,可公主从没召幸过他,他对公主也淡淡的。都说当初是他借酒献身,可大家觉得以江公子人品做不出这种事来,保不齐是被公主设计玷污了呢……”
“谁侍寝最多?当然是从前的宁公子。宁公子也是和善之人,可惜后来被逐出府了。”
“罗公子啊……他曾是个赁奴。都说他身上被前任主人改造得面目全非,传得贼邪乎,可没一个人亲眼见过。公主其实挺疼他的,怕罗公子受议论,召他侍寝时从不让下人帮忙更衣。”
……
情报一个接一个涌入脑海,自然不能尽信,但何缜总算靠八卦修正了自己的错误形势研判。他拥有了一个临时组建的初代智囊团,然而他要的不仅是八卦这么简单。
“张怀敬呢?”何缜又问,“你们对此人了解多少?”
“那是谁?”“没听说过啊。”
奴仆们面面相觑。何缜不禁疑惑地想,难道又是一个梁穹放出的假消息?这位庶卿有点本事,布了多少迷魂阵,饶自己有七窍玲珑心,都快被他给绕懵了。
“我知道从前你们只信梁穹一个,可要知道,公卿人选绝不会落到他头上。现在我来了,你们的机会也到了,以后死心塌地跟着公子我,有你们好处在。”
“何公子……会当公卿吗?”
何缜挑唇,自信笑道:“那是当然,我和仙姐乃天作之合。我被先皇赐婚,成为仙姐夫卿时,梁穹还不知在哪呢。”
何缜是世家出身,心高气傲,也懂御下之术,几番话语将大饼画下,手下个个心悦诚服。
“仙姐现在不肯见我,大概是被梁穹吹了枕边风。不用着急,公主府不是有个外宅吗?你们明日随我去看看。”
既然府中梁穹势力根深蒂固,他自有驱虎吞狼之术。
——
4.
说来也是何缜命中该着有此幸运。自打北境雪患、陆阳外逃,前桥就被绊住了腿脚,半月有余未曾在冶铁厂好好待上一阵,总是匆匆而来匆匆离去。
公主事务繁忙,想不起众多使奴们,就连梁穹也没空照顾他们的情绪,冶铁厂逐渐由外宅变成一块飞地。
原本使奴们来此卖力,就是信了梁穹画的饼,觉得跟着公主好好干,早晚有一天走上奴生巅峰,在二环的公主府中攒下一个独立的小院。
可随着陆阳的寝室付之一炬,最有可能成为黑马者也音讯难觅,阴谋论不免暗戳戳地生于罅隙之中——宁生、陆阳相继被逐,孟少司也不常来了,梁穹铲除异己,最终独霸后宫。
何缜以何有玫独子、先皇赐婚的身份在厂内视察一圈,就已将使奴们的心怀鬼胎掌握大概。他向来对准妻主偌大的后宫不满,此刻却破釜沉舟,打算团结一切力量,共同对付梁穹。
也多亏他有积蓄且不吝啬,连着三日过来,在物质上给予使奴们极大满足,又将鸡血成功打进每个人心头。
“旧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兄弟们,我们要回到公主府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使奴们没有多么崇高的目的,他们单纯只想见到公主。既然梁穹的余晖已将他们抛弃,何缜在夜空中如启明星般升起。
“奴等唯何公子之命是从!”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佟指导员拦不住如退潮般辞职的使奴员工,眼睁睁地看他们高昂着头颅,乘着拉铁矿的板车在一溜黑烟中踏上回京之路。
“快去留王府告知宁公子来主持大局!”佟指导员对闻人升命令道,又对左右说,“备马、备马!我要去公主府!”
——
5.
其实经期刚一结束,前桥又回归忙碌,她一早被请上庭议,听女皇与众臣研究北境流民灾势。过了紧张而充实的一个上午后,乘着车轿和梁穹、成璧一起回府。
如今已不需梁穹特意启发,前桥心中有了正事,主动分享起自己的见解。
“我们赈灾是做得好了,却给了兴国和西梧甜头。最近阳陵、丰城几次民抢官粮的恶性事件,背后竟是受兴国和西梧的富商指使,他们想拿走我们的储备、甚至是抢夺他们灾民口中的粮食,转卖给兴国贵族渔利。”前桥说到此处,气得冷笑,“若非我身临其境,都不知这世道能如此荒诞。”
梁穹也叹息起来,顿了顿道:“八百云关闹得严重,听罗坞的商人说,东部缠腰道也开始有兴国灾民闯入了。还好固砾军镇守在那,兵马充足,暂时不必担心。”
路上与梁穹聊着正经事,马车越是接近公主府,一阵狼哭鬼嚎越是清晰,等前桥停在门前,听到是府院内有众人洪亮哀哭,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匆匆忙忙跑进去,却见十来个灰头土脸的使奴跪在地上涕泗横流。
“公主,您终于回来了!”
佟辅导员用衣袖不停拭汗,桃蕊等人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何缜则眨着无辜的眼睛站在一旁。
作什么妖呢?前桥看着一个个鼻涕泡爬满脸颊的使奴,最终转向唯一看上去精正常的何缜,问道:“出什么事了?他们哭什么?”
“公主,奴们想回家!!!”未等何缜开口,众使奴再次响亮嚎啕起来。何缜缩了缩脖子,样子像是在说:喏,如你所见。
前桥得知这只是一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气不打一处来,拍桌骂道:“都给我闭嘴!别嚎了!”
众人被她吓得不敢吭声,前桥怒气冲冲地坐下,指着下方一个个蹭得发黑的鼻头道:“国家危机,你们一不为国马革裹尸,二不为民毁家纾难,一个个在圣上脚下过着太平日子,还要哭,要闹,你们想干嘛?!”
她最近都不大顺利,又刚刚得知北境局势不稳,一腔郁闷无处发泄,正好撒在他们头上。梁穹安抚着她的情绪,用眼示意使奴们暂时出去躲躲,却没有一个人动。
果然,前桥越看他们越上火,气道:“本想改改你们好逸恶劳的歪风,谁知本性难移,干屁大点的工作动辄喊累喊苦。我要你们有何用?庶卿,把他们名字一个个都从府籍中划出去!”
梁穹知道这样下去迟早没法收场,唤成璧道:“你去陪公主休息,我来处理。”前桥还气冲冲地说不用他处理,直接全部遣散,一边说一边被成璧半抱半拖地带走。
望着面前一派狼藉,众人的沉默更衬出梁穹的烦闷。
“我理解诸位想见公主的心情,但府中不久前出了件大事,北境又有国难,公主实在抽不开身。她尚在气头上,所言多是气话。名籍我不会划掉的,但诸位万勿再生事端,否则我也保不住你们。”
梁穹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又吩咐奴仆道:“去给公子们收拾房间,动静要轻,别吵到公主。”
众使奴听他不想赶走自己,名籍也保住了,纷纷给梁穹磕头。梁穹毫无笑模样,也不看众人,只冷冷对何缜道:“何公子,请你跟我来。”
何缜却笑嘻嘻道:“我还有事做,庶卿,改日我们再聊。”他说罢欲溜之大吉,又被梁穹唤住。
“想针对我也无妨,只有一点,别为置气毁了公主名声。”梁穹凛然道,“最近京中形势紧张,府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今日是嚎哭,明日就有人捕风捉影,写了剳子呈上去。你若想当个合格卿子,总得知道何事能做,何事不能。”
都要被手下人造反了,还在教他做事儿?梁庶卿真是父卿味儿十足。
“不愧是皇元卿之甥,受教受教,日后还要多向梁庶卿讨教。”
何缜半是敷衍半是讽刺地冲他拱拱手,便逆着人流走回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