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程的路上,姬宇一路沉默寡言。冯喜也不去打扰他,让姬宇自个儿去想他的心事。
姬宇得到了张丙肯定的答覆,那么两千三百二十年之后的姬家桐基于猜测所做的尝试,便被证实获得成功。否则,姬家桐之所以来到这个时代,就可能是经由其他的途径了。所以,既然和氏璧里确定曾经储存了姬家桐的记忆,那么随侯珠里就应该也曾经储存了陈香凤的记忆。
那么,陈香凤的记忆还在随侯珠里吗?
如果陈香凤已经“投胎转世”了,那么她投胎到了什么时代?什么地点?那一户人家?变成了谁?而且;随侯珠已存在了几百万年,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这珠儿都经歷过了些什么,那又该如何追查起呢?
如果陈香凤的记忆还在随侯珠里的话,那该如何让她也能“投胎转世”呢?虽然很幸运地;随侯珠就在自己家里,拿到它没有问题。但以这时代的工艺水准而言,要製造一个能產生强大电磁波的设备得努力几十年。当然,如果确定她还在里头的话,他毫无疑问会花这几十年,把她给“救出来”的。
可是,上苍把他送回两千多年前,不是要他来拯救全世界的吗?怎么会让他穷毕生之力,就去拯救一个人呢?
姬宇就这样脑海中千回百转,苦思对策,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大梁。他辞别了冯喜,没说什么,冯喜也不敢主动相约后会之期。
姬宇回席石的酒楼过夜,第二天一早就要赶去巴、蜀。因为与冯喜畅谈天下之事,引得他开始认真回忆前世读过的“歷史”。而这一回忆,就想起了一则与他家切身相关的歷史事件即将发生,他须得未雨绸繆,妥善应对。
时值华灯初上,窗外传来阵阵丝竹吟唱之声,那是有个歌舞班子在酒楼的大厅里表演。姬宇本来对那音乐没在意,但不久之后就觉得那歌词有异,便竖耳倾听起来。一听之下,那歌声一字一句如重槌般敲上他的心坎,使他宛如触电,浑身发抖,眼泪扑簌朴簌地掉了下来。
那是一首五言乐府诗,而在姬宇记忆的“歷史”中,这个时代应该没有这种五言诗。不过姬宇所知的歷史已经是“旧歷史”了,事实上这种五言乐府已在歌舞界中流行了一百多年。姬宇以前没见过歌舞表演,所以并不知道歷史已经改变了。
不过让姬宇激动到难以自持的,倒不是因为五言乐府诗的出现。因为可能这时本来就有这种诗体,只不过歷史没有记载。也可能因为别的原因,譬如有个汉代或唐代的诗人曾经穿越时空来过…等等之类的。总之,诗歌体裁超越歷史并无法说明什么。
让姬宇激动的是,这是一首“私房诗”,由陈香凤所创作,而从未示诸于任何其他人。也就是说,无论在什么时代,世界上知道这首诗的人应该就只有他和陈香凤两个人,绝对没有别人,绝对没有!
这是一首叙事诗,当年陈香凤读到战国时代韩凭与何息露的悲剧故事后,觉得《韩朋赋》(註二)的描写并不够深刻,于是尝试自作此诗,诗名则取第一句为《萋萋塚上草》。
那故事是这样的:宋王见舍人韩凭的老婆何息露十分美貌,就把韩凭送去做苦役,然后强佔了何息露。那何息露为免宋王杀了她的老公,就忍辱任由宋王糟蹋。当韩凭因为不堪苦役虐待而死之后,何息露便自杀殉夫,并且留遗书一封,恳求宋王将他们夫妻合葬一穴。不过宋王恼羞成怒,非但不体恤何息露的遗愿,反而故意将这一对夫妻分葬两坟,并遥遥相对。后来两座坟的坟头各自长出一棵大树,这两棵树的树根在地下纠缠,树枝在上面交错,又有一对鸳鸯老是飞到这两棵树上交颈悲鸣。(註三)
这时在酒楼大厅里唱这首诗的歌妓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名叫「顏娉」,出道不过两年便已声名大噪。这顏娉不只色艺双绝,而且出身高贵,是郳国(註四)流亡国君的遗孤。同时她并不是奴隶,而是签约艺人。而且她还是正宗科班出身,曾受艺于陶丘大墙庄。
陶丘大墙庄是歌舞界的泰山北斗与技艺源头,天下最好听的乐曲、诗歌;最好看的舞蹈、服装;最高明的乐师、歌妓,全都是从那儿出来的。
顏娉在大墙庄学艺时,十分勤奋用功,更不辞辛劳地抄录了大量曲谱与歌词。这一首《萋萋塚上草》其实是乏人问津的冷门歌曲,但照样被顏娉从师父那儿挖了出来,收录在她的笔记里头。
何息露自杀殉夫之事,顏娉几年前就听说了,但也没有特别留意。最近坊间盛传韩凭夫妇坟头的两棵树竟然合拢了,而且还来了一对鸳鸯在树梢叫个不停。这蹟在市井之间传的沸沸扬扬,眾人在她耳边嘖嘖嗟叹,让她不注意都不行。然后她驀地想起了《萋萋塚上草》这首诗歌,其内容竟然与韩凭夫妇的故事一模一样,连歌词中的人名与地名都脗合的丝丝入扣。
这让她大吃一惊,因为这首诗是祖师婆婆在一百多年前就传下来的,怎么可能宋王(註五)、韩凭、何息露还有那两棵树与一对鸳鸯,会按照百多年前的剧本,一字不差地真实上演一遍?除非…除非这是天意,上天要我把何息露的深情、韩凭的冤苦唱与世人知晓,遣责宋王的残酷,为那对夫妻出一口气。
(註一)外黄约当今河南省商丘市民权县。
(註二)《韩朋赋》是唐代民间赋体文学,以韩凭夫妇的故事为原型改编而成。
(註三)韩凭夫妇的故事在魏代《列异传》、晋代《搜记》、唐代《独异志》等许多着作中均有记载。
(註四)郳国,曹姓顏氏,位于山东省枣庄市,公元前335年为楚国所灭。
(註五)宋王指宋康王戴偃。